“昨日不顾君君臣臣,今日又怎会在意骨肉相亲?”
暮日昏黄的榻间,南宁侯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听清父亲仿佛自言自语的呢喃,姬珣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里噙着迟疑,抬眸道:“父亲言下之意?”
“修筑参商台……”
南宁侯举目朝向窗外,深邃的眸间凝着惆怅与暮色辽远,摩挲杯盏边缘许久,徐徐道:“耗时耗力,劳民伤财。办好了差事,虽有可能平步青云,更有可能闻惹民怨沸腾,换遗臭万年;若是办不好……”
明白父亲的顾虑,姬珣轻搁下茶杯,眉间凝着忧虑,两眼顺着对方的视线远眺一望无垠的猗猗青竹林,思量许久,用只他父子二人能听见的气音道:“过几日儿寻个由头,将此事推了去?”
“不可!”
南宁侯顿然回神,垂目看着兀自泛起涟漪的杯中茶,轻摇摇头道:“昨儿个娘娘让人传了口信来,说倘若圣上心意已决,修建参商台之事势在必行,她的意思,交由旁人,不如便由你来接手,她也能放心些。”
“由我接受?”姬珣下意识蹙眉,“可儿子……”
“为父清楚!”
南宁侯掌心朝外,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轻叹一声,神情无奈道:“娘娘如何不知,你并不曾督办过此等工事?正因此事难办,古往今来,但凡大兴土木之工事,涉及方方面面,考量皆需周全,倘若任由圣上将此工事交由那几个时常往他面前凑的,层层克扣……
“最终承担后果之人,祈国百姓而已……是以,若是此事已不可避免,交由你来办,个中环节仔细些,至少能少些浪费腌臜……”
哪怕恶名昭彰难以避免,他南宁侯府后嗣,又岂是怕身后恶名而胆小怕事、再三推诿之徒?
垂目沉吟良久,姬珣眸光一颤,轻轻颔首道:“儿子省得!”
晚风袅袅,夜幕渐凉。
依依竹林风里传来轻快的脚步,若有似无的说话声紧跟着响起。依稀几名家生子得了什么新奇的物事,你追我赶、兴致勃勃跑进了院中。
袅袅炊烟映入眼帘,想起什么,南宁侯顿然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向自家小儿道:“说起来,自打……”话头微微一顿,他道,“你素来不喜回京,屡次拿放不下宁妍搪塞你爹我,今岁怎么?”
姬珣叠理着衣袂,摇头道:“圣旨不可违!”
南宁侯剑眉微挑,看向他的眼神里突然多出几分端量。
“便是圣旨难违,今岁南境不安,不仅从来贼心不死的酉国,连经年相安无事多年的鄀国都曾挥师而上,要寻个推却的由头于你并非难事,比之往年有何……”
“呀!”
南宁侯还没说完,几名家生子凑到墙角,说话声突然大了起来。
“真是云姑娘编的?!”
“真真手巧!”
“可不是!比巧嬷嬷编得还好看!喜娘,快戴上给我几个瞧瞧……”
晚风轻轻吹,晚照炊烟、嬉笑闲言,伴着淡淡竹风,一股脑拂过窗台而来。
“阿娘昨日说,郡主特地给写了好几封信回来,让侯爷务必照顾好云姑娘!”
“你当阿婆他们怎么突然那么忙?郡主在信里交代了,姑娘喜欢吃的茶,惯常用的香……事无巨细。我瞧着,跟世子爷惯常用的物事倒是无甚差别……”
“昨儿个还听孙伯几人讨论,说不知是什么人物,让郡主与世子爷皆另眼相待,今日见了,分明是天上的神仙!”
“比宫里的娘娘还好看!”
“是啊是啊!”
应和声纷纷四起。
“只盼在府里多住些时日才好!”
南宁侯没来得及看清自家小儿神色,窗外笑闹声又起。
“却也不能住太久!”
另一人一声轻笑,特意压着嗓子,嬉笑道:“你几人瞧见没,花匠王二今儿个进了内院几次?”
“瞧见了瞧见了!”
姑娘们嬉笑着应话,七嘴八舌道——
“院里的花草都要剪秃了,他非说昨儿个没修好!”
“没修好便也罢了,不带剪子,却带了几枝花进来!”
“进来就探头探脑地寻云姑娘!真真司马昭之心!”
“没瞧见人时恼,瞧见云姑娘来了,你们看见没,笑得哟!满脸褶皱,跟朵野菊花似的!”
“哈哈哈……”
姑娘们说得热闹,一墙之隔的南宁侯蓦然弯了眼角,正想给自己续杯茶,垂目瞟见自家小儿意味不明的神色,微微一顿,眼里忽而漫出笑意。
自小寡言少语,夫人为此操碎了心,而今能在他脸上瞧见如此多变是神态……南宁侯低垂下目光,眼底藏着不自知的揶揄,开口道:“云姑娘是个好娃子,生得登样,才情更是……怕能胜过大半京中闺秀。”
见他神色微变,却不接话,南宁侯搁下茶盏,端正坐姿,轻咳了一声,捋着胡子道:“京中与你年岁相仿那几个,端华、韩阙……都已结婚生子。先前……你若当真有心,也不必顾忌太多,明儿个有空,爹让巧嬷嬷去寻刘媒婆,寻个黄道吉日……”
“爹!”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姬珣急得面红耳赤,瞪着自家爹道:“莫要胡言乱语!爹可知云姑娘是何身份?”
“身份?”
南宁侯微微一顿,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大手一挥,气势十足道:“圣上那边无需担心,我姬澄的儿子,看上谁家姑娘,何需在意门第出生?”
想起什么,南宁侯两眼一瞪,撑着扶手道:“爹只问你,对云姑娘可是真心?”
“自然!”
“如此,”南宁侯站起身,一脸坦然道,“子晔莫急,爹明日便入宫,替你请旨……”
“爹!”
自小得体稳重的南宁少帅被自家侯爷爹逼得直跳脚,连珠放炮似的开口道:“爹先前问儿子,几月而已,沉疴如何痊了大半?”
南宁侯一怔,扶住他双臂,神情激动道:“你的意思是,云姑娘?她不仅善弈,还精通岐黄之术?”
姬珣目光忽闪。
直至暮色渐影,窗外渐渐没了声息,他抬头看着自家爹,神情严肃道:“爹,可知陛下为何要修建参商台?”
“怎又说起参商台……”
话头倏地一顿,南宁侯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倏而凝重。
“云、拂衣……云拂衣!她是?!”
姬珣低垂下眼帘,眸间藏着不安,轻轻颔首道:“如爹所想!”
“那她……”
南宁侯双手交叠,紧拧着眉头,满屋子打转:“参商台之事?”
姬珣轻摇摇头:“她被困三年,儿子将她救下时,她已不忆前尘。”
南宁侯落座榻前,垂目望着那局不曾下完的残棋,眉头紧锁。
姬珣上前半步,顺着他的目光望着暮色里的残棋,眸间三分正色,四分黯然。
“爹,阿晞于儿子……儿子此生不会有二心,只是现如今……”
“既无二心,”南宁侯自失神间醒转,垂目觑他一眼,蹙眉道,“为何唤人家阿晞?”
“我!”
姬珣陡然抬眸,耳下依稀为霞色晕染,双唇翕动许久,却没能说出话。
南宁侯抬手收拾起残棋,低垂着眼帘,无奈叹道:“你当爹愿意操这闲心?你娘去的早,那些年……旁人不知,你总不会以为,爹亦不知你心思?倘若……你二人本也是门当户对,只怪世情无常……而今好不容易遇着个可心的,莫为过去事,伤了眼前人。”
南宁侯看向神情莫测的自家儿,苦口婆心道:“你这性子,闷不作声的,如何讨姑娘家喜欢?既认定了对方,趁参商台之事还没开工,不如带云姑娘四下走走?她没来过京城,整日待在府中……”
说起四下走走,姬珣的眼睛倏地一亮,打断南宁侯道:“爹,落春别庄现在谁人名下?”
“落春?”
南宁侯眨眨眼:“想去落春?前些年好似赐给了谁,改名流风别庄。只圣上早已有了别的避暑行宫,流风久无人往来,而今已然荒颓。你若想去,径直去便是。”
姬珣两眼放光,颔首道:“儿明日便与云姑娘出游……”
*
次日一早,宋晞两人迎着濛濛晨曦出了门。
抵达流风别庄时,日已上三竿。
一别经年,昨日“春时杏花雨霏霏,夏日莲叶无穷碧”的落春别庄已成明日黄花。
规矩精雅不再,荒颓间又似多了几分昨日的落春别庄不曾有的天然与生机勃勃。
四顾无人,宋晞依稀回到了少年时,牵着姬珣的手,漫步藤蔓丛生的砖墙边,行经朱漆斑驳的九曲回廊,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一间满墙地锦的门房沐浴着晨晖,倏而映入两人眼帘。
“呼——呼——”
日已上三竿,窗边两鬓霜白的老朱,不知是昨夜睡得太迟,还是今晨起得太早,抱着个暖壶,呼噜打得震天响。
“是朱伯?”
眼神交汇,宋晞眼里浮出久违的、仿佛少时的狡黠。不等姬珣出声,她上前两步,朝窗子重重一拍。
“叩叩!”
“嗯?”
老朱顶着一脸惺忪睁眼同时,宋晞错身躲到姬珣身后,不让他瞧见。
“公子是?”
老朱放下暖炉,撑了撑酸痛的筋骨,蹒跚至窗前。
许是宋晞在旁之故,姬珣眼里噙着久违的暖意,倾身朝对方拱手道:“朱伯!”
老朱撑着窗台,神情倏地一怔。
此地鲜有人光顾,而今在京中唤他朱伯之人,真真屈指可数。
眼前人……自他眸间窥出几分昨日倒影,老朱迷茫的双眼霍然圆睁,满脸不可置信道:“你、老侯爷……世子爷?!”
姬珣眼里浮出潋滟,颔首道:“朱伯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
朱伯搓着双手推开门,一边拱手,一边感慨道:“一转眼,世子爷已经这般大了。爷今日怎么有空来老夫这儿,是……”
想起什么,他下意识转过头看,眼里噙着意味不明的探寻,迟疑道:“是来赏荷?还是……”
“朱伯!”
话没说完,一道轻快的唤声顿然响起。
不等他应声,又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孔出现在世子爷身后,分明不曾照面,声音的主人却似个自来熟,噙着狡黠的双目下弯成新月,莞尔道:“头发更稀了!”
更?
朱伯眨眨眼,正不明所以,姬珣上前一步,展臂拦住那“没大没小”、“兴风作浪”的丫头,笑着朝他道:“朱伯,庄里可还有船?”
“船?”
朱伯用力搓了搓双手,转头看了看院内,又抬头看着两人,蹙眉道:“世子爷,月份尚早,庄里的莲花还没开……”
自他神色间读出些什么,姬珣举目看向他身后,正色道:“朱伯,莫不是庄子里有什么贵客,或者不方便之处?朱伯但说无妨!”
“也不是什么贵客。”朱伯上前半步,又下意识看了看身后,附耳道,“几位官爷一早就来了,来时前簇后拥的,瞧着不甚好相与。老奴是想着,世子爷刚刚回京,与他几人撞上,怕生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只是……”
凝眉想了想,他又道:“他几人应在南湖,世子爷若是不嫌弃,老朱带两位去北边?”
“也好!”
姬珣牵住宋晞,颔首道:“如此,有劳朱伯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