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找不到圣女,可还有其它法子?”
座上人一袭月白色鹤氅,手里摆弄着一百零八颗赤玉珠串成的珠串,姿容出尘,风姿卓然,与方才卑躬屈膝的一众朝臣仿佛格格不入。
能在御前安座,能让永熹帝纡尊降贵主动近前之人并非旁人,正是昔日将靡音族隐秘带入朝堂,而今与韩相地位难分伯仲,甚至隐有超越势头的祈国国师,空桑。
空桑低垂下眼帘,闻言微微一顿,很快又拨弄起指间的赤玉珠串,许久,慢条斯理道:“陛下天命在身,却也并非全无办法。”
永熹眼睛一亮,立时挣开内侍,倾身作揖道:“但请国师赐教。”
“陛下有所不知。”空桑站起身,微微前倾上半身以示还礼,很快站起身,垂目看着他道,“昔日靡音族人能得天启,不为别的,只因族中显然倾全族之力建成参商台,日夜问天,诚心祝祷,经年以心头血浇灌,而后才成。”
余光里映入永熹帝双目灼灼模样,空桑微偏过头,唇边似有意味不明的笑一闪而过,很快如常,转身朝永熹道:“陛下若能效而仿之,举国之力重修参商台,再寻来靡音族人日夜祝祷,或能逆天改命,也未可知。”
“此话当真?”
仿佛已窥见逆天改命、永生不死的可能性,永熹眼里刹时迸出从不曾有过的光亮,上前道:“依国师之见,修筑参商台之事,当由谁来主导为宜?”
空桑目光幽深,盘转珠串许久,慢悠悠道:“陛下心诚,春祀时祷问上苍,或能得启发也未可知。”
“国师言之有理!”
不言谁人合适,却答上苍自有分明,仿佛凡尘俗事如云过,他只不沾尘。
永熹越发笃信他口中之言,连连颔首道:“来人呐!去请王尚书入宫来!”
“是!”
待内侍退下,空桑垂目瞟了眼堂中上下,亦不紧不慢道:“空桑先行告退!”
“吱呀——”
朱门推开又虚掩。
空桑沿回廊施施而行,眉目低垂,珠串不歇,仿佛正凝神思量着什么。
不知不觉间,廊道两旁声息渐歇。
觉察出不对,空桑步子一顿,没来得及转身,却听耳畔传来飒的一声,余光里紧跟着掠过一道朱红色身影,下一刹,前襟被提起,太子端华气变了形的脸陡然放大在他面前。
“空!桑!”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太子殿下?”
仿佛对来人的举动见怪不怪,空桑淡淡瞟他一眼,收起珠串,拍了拍他拎着自己、因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手,不紧不慢道:“殿下别来无恙,此地就在荣华殿门口,空中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瞧见……”
端华一声冷哼,把人往柱子后头重重一推,双手环抱胸前,睥睨着廊下道:“空桑,莫要忘了,当初是谁人引你入宫,谁人将你举荐给父王。至于你本非靡音族人之事,本王无恙,宫中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本非靡音族人”几字出口,端华不可见处,空桑左半边脸不受控得一抽,很快恢复如常,倾身作揖道:“殿下多虑!殿下知遇之恩,空桑没齿难忘!”
空桑微微起身,少作思量,又道:“恰逢陌上花开好时节,殿下若是心里不痛快,不如与韩侍郎几个去别梦庄住几日,权当散心。”
想起别梦庄,端华的神情舒缓不少,冷冷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盘龙圆柱于春光斜照的廊下落成一道又一道仿佛牢笼的影。
空桑站定在明暗交界之地,眯眼望着端华离去的背影,珠串声声,面沉似水。
*
半个月后,荣武大街,春风楼,袅翠阁。
堂下茶座人满为患。
宋晞几人没等落座,只听“啪”的一声,说书先生两眼一瞪,捋着胡子,唾沫横飞。堂下众人各个伸长了脖颈,两眼放光。
“……近前一看,嚯!那梁王吊睛白额,原是山中精怪所化!殿下大骇,当即抽出三尺宝剑,往那精怪面门迎头斩下!”
说得却是二殿下对阵梁王之事。
“好!”
“二殿下不愧是将门之后!”
“谁说不是!小小年纪驻守边疆已是不易,回来又立大功……”
“……”
纷纷议论升上二楼,潜入袅翠阁。
宋晞随姬珣落座窗边,垂目望着街边春景,闻言不自禁莞尔,侧身朝对方道:“精怪之说是谁的主意?倒是贴切。”
既维护了岌岌可危的皇家颜面——不至于让永熹迁怒姬琅,又达到了替二殿下立威的目的。
姬珣瞟了眼门边那两根望天望地只恨不能与墙面融为一体的“木桩子”,眼里浮出些许笑意,附耳道:“毕竟事关皇家颜面,若是不计后果一味打压,怕不只太子和姜家,陛下那儿也会……”
宋晞握住他轻搭在窗台上的右手,掌心朝上,看着他掌心里的纹路,似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事般,指腹作笔一条条勾勒,一面轻声道:“说起来,韩相那边可有动静?”
韩家女是太子妃,嫡子韩阙又是众所周知的太子一脉,若说韩相对梁王之事浑不在意……怕是没人会相信。
姬珣扣住她作乱的手指,头枕在她肩上,摇着头道:“能历经三朝而不倒,他自然明白见风使舵、韬光养晦之理。”
宋晞任他牵着,沉吟片刻,又道:“皇后?”
“自请去宝元寺清修,无召不得出。”
宋晞黛眉微挑:“不曾废……”
“来了来了!”
“走走走!”
“小玥!帕子!”
“不用帕子!我有含笑!”
“……”
宋晞话没说完,街口倏地一阵骚乱。
两人垂目望去,却见家家户户门户大敞,大姑娘小媳妇不仅探头张望,胆子大的早已你推我搡往街尾方向跑去。
“疾风追影?”姬珣正色,转过身道,“发生了何事?百姓何以如此亢奋?”
“爷忘了?”追影眨眨眼,一脸理所当然道,“今日是二殿下回京的日子。”
“二殿……”
他两人自然记得二殿下进城的时日,若非如此,也不必一早赶来这人头攒动的春风楼,只是……
姬珣垂目看向楼下,又看向他两人,神色迟疑道:“街边百姓摘花折柳,皆是为迎琢玉?”
“自然!”
追影两眼下弯,笑着解释道:“爷有所不知,自半月前把那话本寄给侯爷后,侯爷便让人在京城大大小小的酒楼茶馆说起了这出二殿下大战精怪梁王的书,时至今日,京中已无人不晓!”
“出生时便爹不疼娘不爱,被扔去北境多年的小可怜,十八年后回家,摇身一变,成了保家卫国的大英雄!若非属下认得二殿下……”
追影脸上笑意愈盛,挤搡着疾风,没大没小道:“爷,而今二殿下在京城百姓心中的地位怕要超过你了!”
姬珣眼里染上笑意,垂目同时,又不自禁浮出些许忧虑。
“虽说是为让朝臣和百姓看见琢玉,可声势浩大至此……”
不至惹圣上忌惮才好。
“莫怕!”
看出他心头疑虑,宋晞扣住住他手,两眼望着春光灼盛的遥处,目光坚定道:“任他东西南北风,今日荣光,琢玉配得!”
姬珣扣住她手,目光深沉。
“来啦!”
不知谁人一声高喝,窗外春风拂柳,十里长街倏而杳然。
晴丝如荡的十字街口,先是浮尘伴着纷纷絮柳腾空而起,再是齐整划一的行军声伴着莺啼燕啭赫赫而来。
不多时,春风拂过十里长街。
一刹静寂后,金甲银刀的二殿下骑着高头大马,领着百来北宁军,前遮后拥,浩浩荡荡穿过浮尘而来。
“殿下千岁!”
不知谁人一声高喝,不必谁人强求,沿途百姓自发伏地叩首,口中高喝“殿下千岁”!
待姬琅一行靠近,看出殿下的好相与,街边百姓纷纷站起身。大姑娘小媳妇眼神交错,手里的帕子鲜花、柳枝香囊,朝殿下与一众北宁军用力掷去。
“殿下收了我的花!”
“后头那两位小爷也登样!”
“殿下,奴家亲手做的糕点……”
“……”
姬琅端着一脸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垂目望向左右。
姑娘笑闹,稚子追逐,童子笑逐颜开,百姓交口称赞……
自小驻守北疆所图为何,今日突然有了具象。
——家国平安,是他心之所向。
“呀!杜鹃!”
“呀!牡丹!”
“呀!是木兰!”
“呀!有含笑!”
雪岭雾凇性子跳脱,加之自小在人烟稀少的北疆长大,两人何曾见过这般热闹,当下把自家爷再三叮咛的“稳重”抛诸脑后,将繁盛的荣武大街当成了沿街叫卖的花市。
同样生了玩闹心思的还有袅翠阁窗前的宋晞。
“殿下!”
有垂柳斜进窗,宋晞信手摘下一二,三两下编织成环,探身就要往楼下扔。
“不准!”
姬珣抬手将人捞回桌前,三两下缴去她手里的花环,咫尺之地,盯着她带笑的眼睛,“恶狠狠”道:“往后姑娘编的竹叶舟、柳叶环,除我之外,不得赠予第二人!”
看着他微微泛红的颈下,宋晞忍俊不禁。
笑声飞出窗外,三两春燕刹时振翅而起。
“呼啦啦——”
马蹄声声,春晖斜照,十里长街纷落一斜春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