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老人从帐内走出。
她极少有的起晚了,也许是因为梦中纠缠不休的魔鬼,也可能是因为睡前思虑太多。
蒙玛很少做梦。
梦是虚幻的,更是不可捉摸的,她总觉得梦境是会把人吞噬的虚无,与其沉醉在梦里,不如在现实中死去。
可现实往往不尽人意。
她缓缓爬上沙丘,顺着天际望着升起的太阳,被染成金黄的天空如此高如此远。
“蒙玛长老。”
有人走来。
蒙玛知道是谁,族里唯一一位能说话的孩子,更是长久以来她难得能听见的人声。
青叶学着她的动作坐下:“我带了两个人回来。”
[谁?]
“其中有一位,是您认识的,”青叶望着被彩条包裹的帐篷,安颂正带着外来人往那里去,“他是瑞莱的孩子。”
那只混沌的眼睛动了,蒙玛的动作很慢,她顺着青叶的视线向下看。
跟在安颂身后的孩子继承了母亲的发色,卷曲的棕色头发一弹一弹,像奔跑在草原的绵羊。
“瑞莱死了。”
青叶轻声说:“就在昨天,死在家中,据说是被逃窜的匪徒袭击,一守在家里找到了您寄给瑞莱的信,于是我带他回来找您。”
“可我不明白,您告诉过我,不语族人无法预知未来,那为什么您却看见了,”青叶看着蒙玛的眼睛,轻声说,“而我也看见了。”
[你想知道什么?]
蒙玛长老永远是平静的,她像一湾清泉,又像沙漠中的绿洲,包容着族人,让所有人的思想在这片沙漠翱翔。
青叶忽然发现,自己对蒙玛长老的了解太少也太偏颇,她什么也不知道。
可此时,青叶看见了沉重的、她从未见过的情感,深厚的哀伤几乎要把面前的老人压垮。
是因为瑞莱的死?
青叶低声说:“您能告诉我什么呢?我有许多问题需要您解答。”
“在向您提出问题前,我需要坦言——在瑞莱死去前的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瑞莱的死亡,梦见大家的头颅被砍下,堆成高塔。”
“那是个预知梦。”
青叶按住心口:“我不明白,假如看见未来不再是禁令,那不语族人为什么不能走出沙漠。”
粗糙的手落在青叶头上,蒙玛的目光追随着碧绿的眼睛,这位智慧的老者安抚着她,抚平一切不安。
“不论如何,蒙玛长老,我希望您带着族人离开这里,瑞莱的死已经验证了梦的真伪,我们必须离开,我们没有理由待在这里等待死亡。”
青叶揪着衣角,让自己冷静下来:“蒙玛长老,除去这些之外,您的预知梦、还有将要杀死我们的那些人,您知道多少呢?”
[不语族人的确无法预知未来,但你是例外]
[神火中诞生的孩子,是被神明爱着的,对不语族人的禁锢在你身上自然消退,不语族人被困在沙漠中,只有固定的时间可以离开,不语族人无法言语,你却可以自如开口…或许你已经忘记,我的预知梦来源于你]
“能力爆发?”青叶轻声问。
学生的聪慧让老师满意点头,她鼓励地看着学生,希望学生将构想说完整。
青叶明了点头:“每位不语族人都有不同的能力爆发期,这样的爆发会感染他人,而我十岁时的能力爆发让我得到新的魔法元素的认可,但那时我发起高烧,是您在贴身照顾我。”
“所以当时的感染让您拥有了预知的能力?”
[也仅仅是一个晚上]
蒙玛望向天边,像是想透过漫长的时光重新回到那个夜晚,但她最后只是点了下瞎了的那只眼睛。
[这就是预知的代价]
[圣女是不一样的,你是千百年来唯一的变数,所以自你诞生时,我就将匕首托付给你,因为你是它的主人,它也只会听从你的命令]
[所有不语族人都无法离开沙漠,青叶,我会尽力让族人远离灾祸,可躲藏无用,总有一天,那些人会找到我们]
“您知道是谁…?”
[降神会]
降神会?
青叶皱眉,这是个陌生的词汇,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
蒙玛长老用手指在沙子中划出痕迹,每次上课时,她都习惯用沙地代替纸页,用手指代替羽毛笔。
[还记得匕首的由来吗]
优秀学生自然把老师讲的每一点记得牢固,青叶点头:“不语族人在神明的应允下铸造了整片大陆最锋利的匕首,神灭时代时,有位长老用匕首切割了神之恶,让神明陷入沉睡。”
[降神会就是那时出现的]
[那是一群疯子,他们认为恶神带来的战火与灾祸会让世界重生,于是他们窃取了恶神的碎片,想利用碎片复活恶神]
“但神明已经陷入沉睡…”青叶愣神,“不语族人是神明遗留的最后的钉子,所以他们想将我们作为祭品?”
[你总是知道我的意思]
蒙玛笑着摸摸学生的头。
[以不语族人献祭,会让神明与世间彻底断联,只要降神会找到能够容纳恶神碎片的躯体,那他们的疯狂想法就会化作真实]
[假如想让一切归于平静,就要找到降神会,粉碎他们的念想,青叶,你愿意吗?你能做到吗?]
“没什么做不到的,”她靠在老师的肩上,小声说,“为了大家,我什么都能做到。”
太阳升的更高了,烈日炎炎,沙丘也变成火烤一样的蒸炉,蒙玛起身,将青叶笼罩在阴影之下。
[走吧,去看看那个孩子]
被安颂带进帐篷之后的一守有点发懵,可他对眼神交流实在不拿手,只能从安颂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嫌弃的意思。
好像莫名其妙就被讨厌了。
一守苦笑,也不奇怪,毕竟沙漠中心又不是什么吟游诗人嘴里的必去之地,他们跟着进来确实有些古怪。
不过被当成坏人还真是新奇啊。
“一守,”小物幽幽地看过来,“没别的事情瞒着我了吧。”
糟糕,这里还有一个不太了解现状的无辜人士。
“啊、应该?没有了吧?”一守抓抓头发,在心里一万遍地呼唤独自离开的青叶,“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我想为母亲报仇。”
“哈?你?”
小物先生脸上的不信任都要突破天际了:“你是怎么脑袋一热就生出这种想法的?”
“倒也不是脑子一热啦…”
一守想起母亲死不瞑目的双眼,想起雨夜里提灯的少女,回答的坚定:“我想去做,为了母亲我能做到。”
以暴制暴,以恶制恶。
就算是他,也想让母亲没闭上的眼睛合上,让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安心。
他抿唇:“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我该去做些什么。”
小物看着他。
熟悉的脸熟悉的身形,可此时小物却觉得面前的人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
多有意思,一向在镇子里蹦蹦跳跳和母亲撒娇的小羊不咩咩叫了,学着老虎说要吃人。
小物耸耸肩,把自己塞进帐篷的角落,又把袍子裹紧了:“放心,我没有阻拦你的意思,反正由娅也没拦着你。”
他往外看了眼:“有人来了,来找你的?”
话音才落,黑红色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撩起来,独眼老人拄着拐杖,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一守身上,又转向角落的小物。
小物叹着气抱起箱子:“看来我不受欢迎啊,”他一面往外挪一边碎碎念,“所以为什么我要跟过来…真是脑子有问题。”
[他就是瑞莱的孩子?]
流动的荧光在石板上聚集成字,一守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随着老人进来的青叶。
“是的,”青叶温声道,“一守,这位是蒙玛长老,她就是你要找的寄信的人。”
老人的目光犀利,刮刀一样从一守身上一点点腾挪,一守想往回缩,可僵在原地许久也没有移动。
[除了发色,一点不像]
蒙玛长老似乎有些失望。
[瑞莱是一位优秀的女性,机敏,勇敢,智慧…偶尔喜欢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把你保护的很好,显然,她的保护让你的某些能力退化了]
老人摇摇头,拐杖轻触地面。
黄沙卷进帐篷,顺着魔力链接成结实的长椅,老人摆摆手。
[算了,坐下吧,既然来了,能告诉你的我会告诉你]
一守有些不安。
他下意识看向青叶,忙着整理裙摆的少女正巧抬头与他视线相接,那双碧色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一守做了个深呼吸,所有不安随着呼吸融入空气,心在一瞬间沉静下来。
“您说的对,”他轻轻松松地承认了,“在母亲的保护下,我对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母亲从哪里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在不落镇长大的普通人,可能巷子里的猫都比我能打。”
“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事情,如果连我都放弃为她复仇,那还有谁会站出来为母亲报仇。”
“您对母亲的了解比我更多,我只想知道,是谁杀死了她,是谁想要杀她?”
蒙玛的视线再次从他身上扫过,这次停留的更久了些。
她脸上浮出一点笑意。
[很会说话,也算优点]
“什么?”一守迷茫。
蒙玛长老笑起来。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恐怕需要一点时间耐心听完]
[关于瑞莱的一切,要从二十年前我与她的初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