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年殇 第6章 白蝮

寒冬腊月梅花开得格外妖艳，那些梅花都缀高高的树丫上，虽然很漂亮，但对小洛渊的身高来说，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

站在树底下，小洛渊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枝相对长得没那么好的梅花枝，他伸手想要去抓，发现自己还是差好长一段距离。

他尝试着跳起来去抓那根树枝，但是没有成功，秉持着坚持不懈的精神，孩子跳了好几回还是够不着，反而逼出自己额头上的汗珠。

小洛渊仰头观察了许久，转身想去找工具，结果一转身撞上了一堵软墙，小洛渊被撞得摔坐到地上。

所幸雪地是软的，小洛渊没有摔疼，而且他摔惯了，就算是硬地板也没什么大不了。

仰头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撞到的不是软墙，而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

小洛渊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朝那人问：“对不起呀，我撞疼你了吗？”

“你就是新少主？”

莫名地，小洛渊感到一丝危险，这些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这个人对他有威胁。

小洛渊转身就跑，躲到了梅花树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警惕地问：“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

“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少主，遇到事情光靠躲可不行。”庄峣抬脚朝他走过去“这棵树能护得住你么？”

“这棵树护不住不还有老夫嘛！”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高处传过来“庄峣，你可别在老夫面前欺负小孩。”

庄峣朝他拱手：“原来靳老也在，不知这冰天雪地的，靳老这是在做什么？”

靳天梵躺在高树上闭着眼睛，手里还抱着一个酒坛子：“还能做什么，老夫那傻徒弟带着他的傻属下出去了，托老夫帮忙看着他的傻娃娃，以免被人欺负了去，这不就遇到一个想欺负小孩的。”

庄峣：“……”

傻娃娃裴洛渊眨了眨眼睛，他在算树上那位老爷爷到底说了多少个傻字，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靳天梵翻身坐起，扭头看向庄峣：“不对，你应该不会干出欺负小娃娃的事对吧？”

庄峣面露尴尬：“自然不会。”

“那就好。”靳天梵点了点头，表情不变“那你替老夫照顾他一阵子，老夫累了要休憩一会。”

庄峣：“啊？”开什么玩笑？前几天他还跪在裴氏的宗祠前要求裴暻煜处理掉这个白子，现在要他来照顾他？

“啊什么啊？”靳天梵并不想理解他在想什么“这可是老夫交给你的任务，反正你来城主府也没什么事，也不好让你白跑一趟。”

庄峣：“……”

许久没得到回应，靳天梵睁开眼睛盯着他，锐利的目光看进他的心里：“别耍什么花样，你知道老夫的规矩。”

庄峣蹙眉：“靳老，我不明白，他明明是一个白子，为什么连您也要袒护他？”

“白子怎么了？”靳天梵面无表情“白子怎么就碍你的眼了？你说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没有一个少年明事理？要是一座城怕城毁就要以伤害弱小的方式获得生机，那么这座城用不了多久便会覆灭，这叫天理不容。”

庄峣：“……”

“照看好这个小娃娃，正好提前感受一下将来怎么带孙儿，老夫先睡了。”说完，根本不给庄峣拒绝的机会，重新躺回树枝上。

庄大人很无奈，他扭头看向那个躲在树干后的小孩，沉默许久之后朝他招了招手。

谁知小洛渊更把自己缩进树里，显然是在害怕他。

庄峣愣了愣，他朝小洛渊所躲的那棵树走过去，小洛渊二话不说又跑了，躲到另一棵树底下，还是探出一双眼睛来观察他。

“……你叫什么名字？”见没办法靠近，庄峣决定曲线救国。

小洛渊还是静静地看着他，不打算回话。

相对沉默许久，庄峣回想起刚才这孩子做的事，庄峣选了一枝开得正艳的桃枝，摘了下来，拿在手里欣赏了几秒后蹲下，朝小洛渊晃了晃手里的梅枝：“想不想要这个？”

小洛渊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那梅枝被庄峣握在手里，轻轻摇晃着，上面的花朵也在跟着摇晃。

小洛渊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上钩了！

庄峣将手摊开，将梅枝递过去：“乖，过来我给你。”

小洛渊盯着他手里的梅枝，又抬头去观察庄峣这个人，他在推测面前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危险。

庄峣还在朝他晃动手里的梅枝。

片刻后，小洛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自己认为的）冲上去，抓起梅枝转身就要跑……

很不幸，他让庄大人给抓住了。

庄峣张开双手将那只被衣服裹圆滚滚的团子给围住：“这下跑不掉了吧？”

“放开我……”小洛渊使劲推他的手，有些被吓到“放开我，你这个坏蛋。”

“弄哭了老夫唯你是问。”树上的靳天梵幽幽地开口，这小娃娃爱哭得很，弄哭了不好哄，到时等自己那徒弟回来了该要怪他的。

庄峣下意识松了手。

小洛渊得了机会，拿着那株梅枝就跑了，又一次躲到树后。

这小娃娃似乎是在怕他。

庄峣思考了一会，突然一甩衣袍坐到地上：“别躲了，我不靠近你，就在这儿坐着行么？”

小洛渊这回只露出半只眼睛，在树后警惕地看着他，似是在判断他的可信度。

“能不能告诉你为什么怕我？”庄峣不明白，他长得也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为什么这小娃娃看着他就要跑？

小洛渊眨了眨眼睛，就是不说话。

“告诉我，你还想要哪些花枝，我都给你摘怎样？”庄峣跟他打着商量。

“你是坏人。”小洛渊闷着声音道。

“我是坏人？”庄峣指着自己，十分震惊。

小洛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你是坏人。”

庄峣原本想反驳，他怎么就是坏人了？很快就想到是他主张要杀了这个白子祸患，所以对这个白子来说，自己确实是坏人。

于是临到嘴边的反问变了个调：“你怎么知道的？”

“晚黎姐姐说的。”小洛渊倒是很诚实“晚黎姐姐把你的画像给我看了，说你是坏人让我看见你就跑远点，你会伤害我。”而且他刚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危险。

其实不只是庄峣的画像，那天跪在宗祠那边所有大臣包括江塱在内的画像，江晚黎都拿给小洛渊认了一遍，让他离这些人远一些。

庄峣无言片刻：“是她误会了。”

小洛渊没动，他当然是选择相信自己的晚黎姐姐。

见那孩童并不相信自己，庄峣又换了一种说法：“其实是这样，江晚黎给你看的那个画像确实是坏人，但你瞧仔细些，我并不是画像里那人。”

小洛渊微微皱眉，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相信他。

庄峣继续朝他招手：“你看仔细些，我真不是画像里的那个人。”

小洛渊抬头，他看向躺在树枝上的靳天梵，那个人还是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完全没有要搭理他们的意思。

小洛渊犹豫了起来。

大约过去一刻钟，小洛渊终于从树后面走出来，试探着朝庄峣走过去。

他在庄峣面前站定，再一次确认：“你真的不是坏人？”

庄峣果断摇头。

小洛渊继续说：“可我刚才听到靳爷爷喊你庄峣，晚黎姐姐说那个坏蛋名字就叫庄峣。”

庄峣：“……”他在心里默默问候江晚黎许久。

问候完，庄峣又找了一个说词：“那是因为我跟那个坏蛋同名同姓。”

“真的？”

“真的。”

“那你运气可真差。”

“谁说不是呢！”

小洛渊终于安心下来，他抱着怀里的梅花枝，歪了歪脑袋问：“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庄峣一时间也不知道他该叫自己什么，按道理来说，裴洛渊现在是星渡城的少主，他是君，庄峣为臣，所以他是能够直呼自己的名讳，但他并不承认这小娃娃少主的身份（当然了，他不承认也没用），而且这还是个没自己大腿高的娃娃……

“我叫你庄爷爷吧。”小洛渊说“可以吗？”

庄峣愣了愣，他抬头看向那个小孩，那娃娃抱紧自己怀里的梅花枝，见他看过来便弯了眼睛。

“好。”

小洛渊满意了，他伸手拉过庄峣的衣袖，开始指挥他给自己摘梅花枝。

庄峣没回过神，不知不觉间给小洛渊摘下来许多枝艳丽的梅花。

低头一看，这小娃娃怀里抱着的梅花枝都快比他这个人还大束，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要问一问这小娃娃要这么多梅花枝做什么。

小洛渊回答：“这是要送给哥哥的。”

这个答案在庄峣的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知道这个孩子是裴暻煜在回来的路上捡的，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深得多。

小洛渊抱着梅花枝转身，他好像发现什么有趣的玩意，蹲到雪地上观察了起来。

也是这个时候，小洛渊脆弱纤细的脖颈暴露出来，庄峣盯着他的脖子，只要他伸手过去，轻轻用力，他想做的事情就能够完成。

这是个带着灾祸象征的白子，不该留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是一个祸害。

想着，庄峣缓缓伸出了手。

与此同时，躺在书上的靳天梵睁开了眼睛，转过头朝他们看了过来。

小洛渊回头看向庄峣：“庄爷爷，这里有一条蛇。”

蛇？

庄峣瞪大眼睛，猛地抱起小洛渊转身就跑。

靳天梵闭上眼睛回头准备继续睡，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睛，从树上跳了下来。

庄峣抱着小洛渊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而小洛渊还很茫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雪地里有一条白色的小蛇在缓慢爬行，小洛渊看不懂，庄峣却是明白，那是一条剧毒的白蝮，被它的毒液碰到，再厉害的人都活不下去。

看到靳天梵从树上跳下来，庄峣宛如看到救星：“靳老快救救我们，那蛇剧毒，剧毒啊！”

小洛渊有样学样跟着喊：“剧毒啊！”

靳天梵听着他那把稚嫩的声音在学庄峣的腔调说话，实在是太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庄峣哭丧着脸：“靳老您别笑了，先救我们。”

靳天梵抬手一挥，那蛇却不受影响，还在缓缓朝庄峣两人靠近，靳天梵笑容微凝，皱着眉说：“待会老夫摁住他，你抱着娃娃跑远些。”

庄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靳老发话，他下意识点头。

靳天梵唤来了自己的剑，结个印压在那蛇身上：“快跑。”

庄峣二话不说抱着小洛渊就冲出梅园。

片刻后，梅花园的方向来一声爆炸声。

庄峣更慌了，抱着小洛渊跑得更快，完全不敢停下来……

“庄峣，放开我们少主。”

一声喝起，庄峣的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被踹开摔到地上，怀里的小孩也被抢走了。

还没反应过来，长剑便已经横在脖子上。

“竟然跑到城主府来伤人，庄大人您胆子不小啊！”江晚黎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庄大人你不讲武德，竟然在我们不在的时候趁虚而入欺负小孩？忒不要脸。”彭瑞宇的声音还是那么吊儿郎当。

“……”庄峣无言片刻，干巴巴地反驳“我不是，我没有。”

“被吓到了吗？”裴暻煜连着一堆梅花枝一块抱着小洛渊，轻声询问。

小洛渊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蛇……”

彭瑞宇当即误会，指责庄峣道：“庄大人，你对一个小孩竟然还放蛇？太过分了吧？”

庄峣：“……”他真没有。

这一回，庄大人总算明白什么叫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两人的剑根本不给他说话解释的机会。

本来庄峣还指望小洛渊能给你证明一下，结果抬眼看过去，小洛渊正在给裴暻煜献花，完全忘记那个辛苦抱着他折花的人了。

庄大人委屈：“……”

裴暻煜笑着接过他递给来的梅花，缓声问他发生了什么。

小洛渊思考了一会：“蛇，有一条白色的蛇。”

庄峣：“……”我的好少主，您倒是把话说清楚一些啊！

彼时，靳天梵从屋顶跳下来，看了看几人的情况，然后问被裴暻煜抱在怀里的小洛渊：“有没有伤到？”

果然。

江晚黎、彭瑞宇眼神一寒，人偶手里的长剑离庄峣的脖子更近了。

“年轻人不要这么浮躁。”靳天梵挥了挥手，将架在庄峣脖子上的长剑扬开“他可是救了你们家的小娃娃。”

靳天梵朝小洛渊伸出手，将他从裴暻煜怀里抱出来：“是一条用术法养大的白蝮，看来是有人不惜一切要杀你家这个小娃娃啊！”

小洛渊没意识话题的中心是自己，他歪着脑袋在观察靳天梵的胡子。

靳天梵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小娃娃别怕，爷爷保护你。”

说完，靳天梵又看向裴暻煜，少年怀里捧着一束梅花：“这是整个梅花园最后的梅花了，好好珍惜。”

“啊？”

江晚黎同彭瑞宇很震惊，一块跑去梅花园查探，回来的时候都丧着一张脸，报告给裴暻煜：“城主，梅园烧了。”

靳天梵把自己的一只手递给怀里的小娃娃研究：“那白蝮可不是一般的东西，破坏性极大，老夫都差点被波及，烧了省事，但是吧……”

靳天梵神色冷了下来：“老夫建议你们好好查查城主府里是不是混进了什么不该混的人。”

裴暻煜微微拱手：“明白，多谢师尊。”

小洛渊也学着拱手：“谢师尊。”

靳天梵被逗得哈哈大笑，朝裴暻煜使了个眼色。

那边的庄峣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正在拍身上的雪。

“小娃娃老夫再帮你看一会，你先处理自己的事。”靳天梵抱着小洛渊转身离开，边走边逗怀里的孩子。

小洛渊盯他的胡子很久了，最后还是忍不住上手去抓。

靳天梵：“放手哦，不然待会老夫揪你头发。”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