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年殇 第2章 初见

那年风雪很大，玄界战乱纷起，星渡城一族落败沉垣宫，星渡城的两位城主皆身殒战场，留下幼子裴暻煜为质入沉垣宫。

十年后，质子得释，星渡城旧臣江晚黎迎主重回旧土，此后星渡城对沉垣宫俯首称臣。

归乡途中，他们的马车经过了一处荒城，或者说是死城。

城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空气中满满都是血腥味，彭瑞宇想要继续赶车，但裴暻煜喊住了他。

他想去看看。

裴暻煜从车上下来，看着这座死城，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在这乱世，这样的事情天天都会发生，而他的家乡，或许是因为他们还有用，所以还没有落得屠城灭族的惨局，但对沉垣宫俯首称臣，他们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主子。”见裴暻煜还想往里面走，彭瑞宇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上车“我们赶紧走吧！”

作为少主近侍，彭瑞宇自小就陪伴在裴暻煜身边，在裴暻煜为质的这段时间，彭瑞宇不离不弃，陪伴他走过最痛苦的十年。

实际上他的年纪比裴暻煜大不了多少，遇到这样的场面终究还是会害怕。

“别担心，这里没有坏人，他们伤害不了我们。”江晚黎轻声安抚道。

江晚黎跟他们打小就认识的，只是比两人要大个几岁，所以下意识担起姐姐的职责。

裴暻煜点了点头，拉着彭瑞宇硬着头皮往前走，他莫名地觉得前方有个活物，感觉到一股很微弱的生命的气息，他想去看看。

天空挂着一轮圆月，月光照在大地，照在那些尸山血海上，也照在那个抱着膝盖坐在嶙峋的山石上的男孩身上。

男孩似乎只有三四岁，整个人都灰扑扑的，身上粘染着许多血液和污秽，已经看不出原来衣裳的颜色，要不是那双眼睛还在动，大概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死了。

大雪纷然，雪花落在他身上，身上盖了一层白，雪花像是要将他盖住。

裴暻煜走过去，帮他拍掉身上堆积的雪花：“冷吗？”

男孩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少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点了点头。

“我抱着你，就不冷了。”裴暻煜朝他伸出了手。

男孩看了他一会，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慢慢地伸出了手，让裴暻煜将他抱了起来。

被抱起的男孩像一块冰，一点温度都没有，男孩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根本不能驱寒，身上又都是血污，瞬间就把裴暻煜的袍子给弄脏了。

男孩有些局促，也不知所措。

彭瑞宇看到了，赶紧说：“主子，我帮你抱他吧，衣服都……”

一句话没说完，他让裴暻煜瞪得把话憋了回去。

“帮我从包里拿件衣服出来。”裴暻煜吩咐道。

江晚黎拿出一件袍子，帮忙将男孩给裹上，把领口压下去将人裹好。

男孩很怕生人，他似乎只信任那个抱着自己的人，江晚黎的靠近只让他觉得危险，即便那个姑娘身上散发的是善意他也想躲开。

“别怕。”裴暻煜拍了拍他“晚黎姐姐是个好人，她不会伤害你。”

男孩这才没有再挣扎。

裴暻煜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摇了摇头。

“嗯？”裴暻煜温声询问“摇头是什么意思？”

“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怪物。”男孩的声音低若蚊蝇，要不是裴暻煜集中十分的精神去听，很难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怎么会没有名字呢？裴暻煜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又问：“你的家人呢？”

男孩沉默几瞬，抬头往他刚才坐的山石那边看过去。

江晚黎当即走了回去，片刻后走回来，在裴暻煜耳边低声说：“山石后面有具女人的尸体，身首分离，死状凄惨。”

裴暻煜抱着人的手陡然一僵，他冷静下来，朝男孩柔下声音：“你要跟我回家吗？我也是自己一个人，你要不要跟我做伴？”

男孩抬头望着他，过了一会之后点了点头，他已经是个无处可去的人，不跟他们离开，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冷死在这座死城里。

沉垣宫离星渡城有很长一段距离，在这期间，裴暻煜始终紧抱着怀里的男孩，绝不假手于人，即便对方是自己最信任的朋友。

男孩总是容易被风吹草动给惊动到，他像一只竖着一身刺的刺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信任。

到底是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人，会害怕警惕很正常，而裴暻煜也刚从沉垣宫离开，他还时刻紧绷着，生怕自己会行差踏错一点，一切都功亏一篑……

于是三人抱着一个孩子，沉默不语往家的方向赶，一天没到家，他们就一天不敢想别的事情。

许多天后，星渡城的城门口，裴暻煜站在城楼下，一时间感觉恍如隔世，他离家十年，这里好像变得不太一样，跟自己小时候跟爹娘一块巡查时的城门口大不相同。

但是，他回家了！

裴暻煜轻轻拍了拍男孩的后背，轻声朝他说：“我们到家了。”

或许是因为回家的喜悦太甚，以至于他没发现自己说回家的时候，怀里的男孩一瞬间的慌乱。

回到以前住的府邸，裴暻煜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地，直到这时他才确认，自己再也不用过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城主回城，整个星渡城都亢奋了起来，殿里的人准备为裴暻煜接风洗尘，星渡城的臣子们也有许多事情要跟裴暻煜商量，旧主（裴暻煜的爹娘）已去，星渡城归属于裴暻煜，但裴暻煜还没有执政便入沉垣为质，现下他回来了，有很多事情都得由他来处理。

还没等裴暻煜有时间休整，大臣们便冲过来哭诉这些年的不易。

男孩没有试过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人的目光，从裴暻煜怀里滑了出来，直往后躲。

他身上还是先前那件破烂布衫，一身污迹黑漆漆的，像才从哪个泥潭里滚过，完全就是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形象。

大臣们被这个男孩给吓到了，以为殿里跑进来了什么不该进的人，就想叫人将他赶出去。

“他是孤带回来的孩子。”裴暻煜沉着脸，挡着想上前抓男孩的那些人“别靠近他。”

“什么？”

“城主，你怎么带了个小乞丐回来？”

“他是谁？”

裴暻煜有些顾不上来，又看男孩害怕得紧，便让江晚黎带着男孩去洗漱。

大臣们眼睁睁看着江晚黎将人给牵走，很是着急：“城主，你可不能把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放在身边，万一他是潜伏的探子怎么办？”

裴暻煜瞥了一眼说话的那人：“他只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就算是孩子也有可能是探子啊！”大臣依旧不能放心“城主，我看还是不要把他留在身边，要是城主您不忍心，我等愿意为城主分忧。”

裴暻煜面无表情：“有什么要事赶紧说了吧，接风洗尘大可不必，孤累了，只想赶紧休息。”

众臣子：“……”

最后还是跟这群大臣耗到了晚上，他们以为裴暻煜年纪还小，想要拿捏住他，结果却发现，这人就算年纪不大，也远不是他们能够拿捏的主。

裴暻煜抛下那群聒噪的臣子，回到自己住处，还没靠近就听到江晚黎的声音：“小宝贝、小弟弟，你别害怕，先出来好不好？那里冷，我们就算不洗漱也要先把衣服给换了呀，不冷吗？”

裴暻煜心里一跳，赶紧跑进去，就看到江晚黎半蹲在自己床榻边，不知道在干嘛。

彭瑞宇跟随在裴暻煜身后，见状很震惊，大喊道：“江晚黎？你在干嘛？”

江晚黎回了头，看到裴暻煜和彭瑞宇出现在门口，很是无奈：“我想带他去洗漱，但是才进院子，他就跑了，我追他，他就躲进床底下不肯出来，我已经哄了他快两个时辰也还是没法劝出来。”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确实没有做什么会吓到这孩子的事！为什么他会这么怕自己？

“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裴暻煜皱起眉头，快步上前在榻边蹲下，他看到那孩子把自己缩在床底的角落，惶恐地看着他们。

江晚黎很是委屈：“你被那些大人们喊去了，我要是去找你，他们肯定会有意见。”

本来那些人就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有意见，她担心自己再因为这个孩子去麻烦他们的话，这孩子恐怕真的会被逼走。

“我是君，他们是臣，即便再有意见又能怎么样？”裴暻煜朝床榻底下的男孩伸出手，温声道“别害怕，是我，你出来。”

男孩看着他伸过来的手，下意识摇了摇头。

“听话，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的。”裴暻煜轻声说。

许久之后，男孩缓缓伸手过来，由裴暻煜牵着，小心爬出床下。

裴暻煜把人抱了起来：“怎么躲到那底下去？被吓到了吗？”

男孩摇了摇头。

裴暻煜思索片刻，突然问：“那你是不想洗漱？”

男孩僵住，他不敢看那个抱着自己的人，他在害怕。

“别怕，我帮你洗可以吗？不用别人，好不好？”他以为是这孩子怕生，不想要江晚黎帮他。

然而男孩还是摇头。

他就是单纯地不想洗漱。

裴暻煜抱着人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轻拍着他的后背，思考了许久才回答：“那你是怕我见到你真正的样子？”

从见面到现在，男孩身上的污秽都没有被洗干净过，裴暻煜也没有看见过他真正的样子。

男孩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就是了！

裴暻煜心里已然有了定论，他拍了拍男孩的头：“别怕，不管你长什么样，我都不会抛弃你的。”

男孩抱着他的手，睁着眼睛看他，像是想确认这人的话是否可信。

直到这时，裴暻煜才发现男孩的眼瞳颜色很浅，像一对皎白的明月。

“我不会抛弃你的。”裴暻煜又一次强调。

男孩低着头，许久之后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裴暻煜让江晚黎备好洗漱用具，还有小孩穿的衣服。

洗漱用具早已经准备好，江晚黎搬过来了一个小孩用的浴桶，在里面倒满了热水。

裴暻煜试过水温后将那小娃娃泡进水里，拿来帕子给他擦脸。

是个好看的孩子，把脸上的污迹洗干净，展露在裴暻煜面前的是一个长相精致的男孩。

长得这般可爱，按理来说不应该害怕被人看到才对。

裴暻煜并不吝啬自己夸赞得言语，却发现对方不为所动。

直至此时，他突然发现面前这个孩子的头发正在褪色……正确的来说，是头发上的污迹被水冲去，露出本来的样子。

裴暻煜：“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洗漱吗？”

男孩低下头不说话。

三刻钟后，裴暻煜抱着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走出来，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看就很讨喜，只是--男孩的头发是白色的，眉毛睫毛颜色都很浅，这是……天生的白子？

江晚黎和彭瑞宇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他们见到这男孩的时候，男孩的头发已经被血染了颜色，他浑身都是各样的血污，根本没有人发现他是白子这件事。

男孩感觉到那两人的目光，又局促了起来。

裴暻煜瞪了他们一眼，把他们的目光逼了回去。

“很好看。”裴暻煜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安抚“头发很好看。”

男孩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人，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这么说。

裴暻煜露出一个笑容：“真的好看。”

江晚黎也凑了上来，抬手戳了戳男孩的脸颊--脸上没几两肉，手感也不舒服，她问：“那小宝贝到底叫什么名字呀？我们以后总不能一直叫小宝贝或者小弟弟吧？”

裴暻煜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男孩还是那句话。

裴暻煜以为是他没听懂自己的话，换了种方式问：“你娘平时怎么喊你的？”

男孩头更低了：“小怪物，或者丑八怪。”

什么？

屋里三人愕然，他们没想到竟然会有人这么说自己的孩子。

男孩害怕自己说出来之后会被嫌弃，他还是很担心自己会被再一次抛弃，所以他紧紧抓着裴暻煜的胳膊，期望借此可以保证自己不被甩开。

裴暻煜很是心疼，他帮男孩揉了揉小手指：“那你以后跟我姓吧！就叫洛渊怎么样？”

伊洛渊源新浚后，江湖幽隐旧游中。

裴洛渊。

以后，这就是他的名字，他的新生。

“裴洛渊……”男孩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

“小名就叫小月亮。”裴暻煜轻轻捏了一下他脸上的肉“我们洛渊就像月亮一样皎洁明亮。”

小洛渊肉眼可见的高兴了起来，他没有被抛弃，这个少年似乎不觉得自己是怪物，这还是第一次被发现是白子时没在别人眼里看到厌恶和憎恨。

裴暻煜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吩咐江晚黎去收拾一个院子出来给小洛渊。

小洛渊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抱着自己的人，眼圈瞬间就红了起来，泪水积攒在眼眶，下一秒就像断线似的落下来。

怎么说哭就哭啊？裴暻煜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哄他：“这是怎么啦？快要小哭猫啦！”

小洛渊没出声，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掉着金珠子。

裴暻煜只能猜测：“不想自己一个院子？不敢自己待着吗？”

小洛渊点了点头。

裴暻煜犹豫了一会：“要不然，你先暂时跟我一个院子？就待在我身边。”

小洛渊顿时收了眼泪，甚至还朝他露出一点笑容。

这孩子，喜怒哀乐这么明显。

裴暻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叫江晚黎帮忙多添置一床被子。

江晚黎先是点头应承下来，又想到另一件事：“院子还要收拾吗？”

裴暻煜沉默片刻，开口道：“收吧，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就对面那个院子，以后就给小渊用。”

“啊？”彭瑞宇瞪大眼睛“那不是谭小姐的……”

裴暻煜抬头看着他，彭瑞宇果断闭嘴。

“悦仪那里我会解释，而且以后她……她大概也不会再来了。”裴暻煜低下头，拿过旁边的果盘给坐在自己腿上的小孩喂食。

江晚黎点点头：“好。”

那年，裴洛渊五岁，裴暻煜十六岁。

裴洛渊身形瘦小，看起来年纪根本不到四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饥寒交迫，这让他比同龄人看起来更加瘦小，能活下来已经非常不容易，遇到裴暻煜可以说是他这一生不幸的尽头，亦或说是另一个不幸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