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奔跑在大街上,冰雪覆盖的路面被鞋底践踏出黑泥。回顾往昔,他闯祸不少,但没有一件能与此事相提并论;有谁敢将镇国公伤筋动骨呢——就像撩虎须和揍老虎的区别——他首次感到恐惧——大夫人从未刻意隐瞒过他的身世,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外人,所以受到与鹏图天差地别的待遇情有可原,而自己小小的调皮捣蛋八成意在讨好镇国公,镇国公喜欢机灵的小孩儿,他想在府里站稳脚跟,只能靠镇国公。
背靠大树好乘凉,可今天他亲手把大树给烧了。
乐闲暗恼自己太野蛮,脚步随之降速,慢慢地行走在晌午冰冷的暖阳下,顿生天大地大,无家可归之感。他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或许在长大之前就会冻死在盛京的冬夜里;或许有幸被绿林响马捡走,从此沦为大刀王五之流;赫然间,他仿佛看到阡陌纵横的未来在脚下徐徐展开,原来世界并不在镇国公府之中,而是远在镇国公府——远在盛京——远在——远在许许多多他听说过、没听说过的地名之外。
我会成为什么样儿呢?他在心里问自己,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感,恐惧已荡然无存。他幻想着从天空俯瞰大地,镇国公府果然是一只蚂蚁大小的黑点,如同他在地面仰望群星——它们的闪烁明亮,只是因为离得远。乐闲听说有人近距离看过星星,或者叫陨石,就是一块奇形怪状平平无奇的大石头,表面坑洼得像麻子的脸,而且黯淡无光。
人人道他在镇国公府锦衣玉食,却不知朱门深院如履薄冰,全不如蓬户寒窗脚踏实地。思及此,他心态轻松地游游逛逛,八岁的脑筋臆想着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刺激。日头高悬头顶,腹中贫瘠像风吹过的空荡山谷发出剧烈的回响;乐闲按按肚子,看来刺激一如鱼中刺、枕中梦,常与意料之中的不期待相伴相生。
乐闲站在包子摊前唉声叹气,再次举步向前。正在过年的杂巴地儿热气腾腾,不远处的魁星楼借了光,也跟着热闹非凡,许多赴考的学子特地来此参拜,力图能被文曲星点个状元。而为讨个好彩头,学子们不会与人发生冲突,是以此处的叫花子成群结队,中饱私囊;乐闲瞧着新鲜,又有往后恐怕要自食其力的自知之明,便义无反顾地前去观摩学习。
然而未到魁星楼前,一群小孩子堆出的乌合之众横冲直撞,大呼小叫,对准乐闲倾泻而来。乐闲定睛一看,正是早前着了他道儿的那帮小洋崽子,团队比早时更加膨胀,乌乌泱泱如荒野食腐的老鸹,铺天盖地。
饥饿瞬间怂成狗,夹着尾巴逃个无影无踪;乐闲与它一起逃,当不适脱离了身体,好似摘掉了一块病变的器官,负重减轻,双腿抡成风火轮,逃得史无前例的快。他边跑边回头,还要注意路况。祸不单行,斜前方的胡同突然冒出个条疯狗,谁蹽得快追谁,追上就照着裤\裆吭哧一口,蛋无虚发。
乐闲下意识夹紧了腿,却被疯狗逼得眼看着要怼上烤地瓜的炉子;脚下绊住人力车的斜杠,整个人坐进了双轮之间,蹭掉的瓜皮帽咕噜噜滚到了路中央,却恰巧吸引走了疯狗的注意,因祸得福。
闻瓜皮帽无用,疯狗调转狗头,向小洋崽子们进军,正如一块巨石坠入深湖,激起滔天巨浪,小孩子们立时鬼哭狼嚎,作鸟兽散,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动物可能是世界上待人最平等的物种,真正做到了男女通吃,老少皆宜——乐闲先前被撵了足有三条街,上气不接下气,此刻勉强爬将起来,忽然烤地瓜的炉子后面伸出一只小手,抓住乐闲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带他再次跑了起来。
乐闲灌了满腔冷风,胸口好像自嗓子插入一把利刃,将五脏六腑搅了个天翻地覆;正当他张口欲吐时,身形倏然一闪,闯入了一间小平房。
小平房地处小河沿,依河而建。乐闲双手扶膝,待喘匀了气,方抬头打量四周;小平房是个套间,堂屋家具简陋,不过一桌一椅一柜,蓬荜瓦舍,绳枢瓮牖,但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气。
乐闲扭脸看了看救他的小男孩,正是早间撞到鹏图的那位;不及搭话,里间走出个高鼻深目的高大洋人,见了两个小家伙,除掉医用口罩,冲他们和蔼地笑笑,用古怪浓重的汉话慢吞吞道:“两位有什么事吗?”
乐闲暗暗戒备,并不答话,反倒是另个小男孩似乎与这洋人是旧识,他拽着乐闲,急切道:“司大夫,你快来瞧瞧他,他脑袋磕破了。”
乐闲一怔,后知后觉地摸摸后脑勺,果然染了满手血;眼前一黑,疼痛后发制人,一时间张口结舌;司大夫上前将脑袋挑挑拣拣,找到创面,消毒后上了些药,缠纱布时对乐闲道:“以后贪玩小心些,这次伤口小,几天就好,如果伤口再大一点,就要把附近的头发剃光了。你长得这么可爱,却没了头发,多难看呀。”
乐闲从长相来说万无一失,因年纪小,还可以用粉雕玉琢,冰雪可爱来修饰;只是镇国公府永远以鹏图为尊,并没有人来公正地评判乐闲的优势,所以这突如其来的表扬让他隐隐地感到开心和疑虑,却也减轻了司大夫作为洋人的原罪,顿生病患与医者间的亲近之感,遂学着大人模样,抱拳道:“多谢司大夫,不知诊金怎么算?”
司大夫听他腔调中犹余奶气,不觉好笑:“你有什么钱,你的父母呢?”
乐闲言之凿凿道:“你只管同我说,旁的你管不着。”
司大夫以为他是同家中吵架,因故离家出走,予以好言相劝;乐闲有口难言,说犹未了,门口走过一位姑娘,在老娘的陪伴下来医治眼疾,司大夫复又回到里间,留下两个小孩子自取热水来喝。
乐闲接过杯子捂手,与小男孩儿坐在门槛上,边吹冷风边道:“今天谢谢你,不然我一定要被那群洋鬼子逮住了。”
“你别客气,是你先帮我的,”小男孩儿从头到脚看他一遭,道:“你是住宗室营的小阿哥吧?”
“你怎么知道?”
“看你穿的衣裳就一目了然了,我们平头百姓哪穿得起这么好的料子。”
乐闲爱他聪明,主动笑道:“我叫乐闲,是镇国公府的三阿哥,你是谁啊,你怎么会跟洋人认识的?”
小男孩儿如实相告道:“我叫柳成荫,我爹中过举人呢!可是我出生那年,他害了疫病死了,家里没了进项,只靠我娘给富人家做工换几个钱,活得并不如意,连我的束脩都交不起。我本来都打算这辈子目不识丁了,没想到司大夫来盛京办起了洋学堂,我娘说管它中的洋的,我柳家世代书香,孩子总要识得几个字,我便来了,闲时便在这医馆帮忙做些杂事。”
乐闲好奇心大盛,向他凑近了些:“你们洋学堂都教些什么?你们学《论语》吗?”
柳成荫道:“我们不学《论语》,我们学《圣经》,还有圣歌,每天都要唱。”
“你们真好,会唱歌就行了。”乐闲目露艳羡,又道,“《圣经》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柳成荫腼腆道:“我也是刚刚入学,你要是有兴趣,去找司大夫说一说,你也来学吧。”
乐闲马上说了句“好啊”,又急忙摇头道“不行”:“我有师父的,怎能再拜洋人为师?”
两个小孩子你来我往讲了大半天,又一人吊儿郎当地晃荡来,衣装褴褛,行止松松垮垮,好似骨头打碎了关节,只将巴连着筋肉,直不起个样子,张口豁牙狼齿,闭口扬得二正,分明是个地痞无赖。
柳成荫赶忙拉了乐闲进屋关门,被无赖硬闯了进来,虽形容寒碜,开嘴却是珠光宝气:“小孩儿,你说咋办吧,我家老舅母今儿个死了,本来人好好的,在你这儿看完病不几天竟没了,你们得赔钱!至少得是二两金子!”
乐闲何时见过这般表里如一的人物,不禁偏眼去瞅柳成荫作何应对;柳成荫道:“前儿你姨母没了,今儿你舅母没了,我看你还不如查查自个儿的八字呢!”
“嘿,你这小王八蛋,怎么说话呢,我与你说不着,那洋人呢?哼,满城都知道洋人来这儿说是治病救人,实际上是挖人的眼睛和心肝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巫法!不然我姨母和舅母好端端的,怎会死了?”一通歪理邪说后,提高了调门儿,嚷嚷道,“姓司的,你再不出来,爷爷我今天替天行道,把这儿砸个稀巴烂!”
说完便踹翻了桌子。柳成荫退到墙角,高声道:“司大夫说过,你姨母舅母的病需以清淡饮食为主,粗茶淡饭最好不过,绝不能大吃二喝,水果糕点必须忌口。司大夫好心派了一位专员前去照顾,却被你打了出来,你若照顾得好便罢了,可前阵子我还看见你往二老的点心匣子里装她们最爱吃的糖酥饼,你分明就是要害死人,然后讹诈我们!”
那无赖恼羞成怒,一把将柳成荫掀翻在地,又去另一边打砸药柜,柜子中摆放着好些玻璃瓶,欲借此引司大夫现身。柳成荫惊怒不定,但无力与成人抗衡,挣扎着起身要去拦人;乐闲按住他,解下发尾的玉扣,道:“你跟他硬碰硬讨不了好,你带这个去镇国公府,叫他们报官来救我。”
“不行,还是你去报官,我留在这儿。”
乐闲急道:“你傻呀,我是镇国公府的阿哥,官府定不敢怠慢;刚才听那无赖说的,寻常人家对你们洋医馆印象不佳,留你在这儿,万一官府敷衍了事,你们还天天赔给那无赖钱不成?你快去吧!”
乐闲边说边推他,此时司大夫与两名洋人助手出了来,正与那无赖对峙;柳成荫咬牙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快去快回!”趁着大人们不注意,一溜烟儿窜了出去。
缩在角落里,乐闲隐隐有些后怕,心跳如擂鼓;又见洋大夫们文雅,不懂拳脚,不由叫住那无赖道:“你不要打了,我把这个给你。”
司大夫扬声道:“孩子,你快回家去吧!”
乐闲不理他,径自取下项间金锁,道:“你所求无非钱财,若是伤人性命,恐怕不能善了,我劝你拿了这金锁就走吧。”
无赖上前夺过,拿手掂了掂重量,狞笑道:“你这小孩儿倒是孔夫子放屁文绉绉的,但咋听着恁不对劲儿呢?几克破锁头,就想买我家两位奶奶的命?我呸!”话虽由此,仍是将金锁揣入内怀。乐闲不吭不响,计算着时间,侧耳听街上有无官差的动静。
此番动作,无赖变为背对着司大夫;司大夫抬脚猛踹,将他踹趴在地,不想那无赖满地打滚,放声大叫:“杀人啦!洋人杀人啦!来人呐!”
他嗓音尖利,话音刚起便有好事邻里探头探脑,见屋中形状,群情激愤;司大夫的汉话情急之下正如断了捻儿的炮仗,哑口无言;忽然人群像被一刀两断的豆腐,纷纷向两侧靠去,露出中间一道平坦小道,原是一队官差。
乐闲心生一计,匆忙扯下头上绷带,扑进司大夫怀里大哭起来;与官差一同前来的镇国公听到孩童哭声,忙冲进去,揽住乐闲道:“老三,怎么回事儿,谁欺负你了,别怕,阿玛给你做主!”
乐闲朦胧中瞧见镇国公参差不齐的胡子和半面黑里透红的熏伤,愧疚万分;喜桂儿在旁装模作样地抹泪,对官差头领道:“我们家小三爷从没这样哭过,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还请官爷秉公执法,还我们镇国公一个公道!”
大帽子迎头扣下,官差哪有不允,连连称是;那无赖没想到得罪了小贵人,四肢偷偷向门口爬去,赫然大刀架颈,吓得下半身一片濡湿。
乐闲抽抽噎噎,指认无赖道:“他打伤了我的脑袋,还抢走了阿玛您给我的金锁——”
那无赖连连喊冤:“我一根头发都没碰过你,那金锁,是你给我的——”
乐闲浑身一颤,小脸血色尽失,仿佛无赖这几句实言,如刀般吓人,眼泪抽刀断水水更流,将脸埋在镇国公的肩头,不敢多话。
这时柳成荫从人群腿间钻了出来,唱和道:“我作证,正是这无赖打伤了三阿哥,还要讹诈我们医馆!大夫救病不救命,他蓄意害死二老,却倒打一耙。栽赃给我们,还请大人明察!”
众人七嘴八舌,语速甚快,司大夫等洋人听得云山雾罩;官差果然从无赖怀间搜出金锁,交还给镇国公;乐闲悄悄抬头冲柳成荫一乐,柳成荫也憋笑得辛苦,回以眉眼弯弯;乐闲又道:“阿玛,那无赖打我的时候,幸亏司大夫护着我。”
镇国公怒发冲冠,转头向官差道:“你们都听到了吧,还不赶紧把他拿下!”接着不理无赖嚎哭讨饶,对司大夫作揖谢过,心疼地抱起乐闲回家去。
柳成荫抬脚在后面追了两步,渐渐停下;乐闲环着镇国公的脖子,向柳成荫挥了挥手,破涕为笑;柳成荫大声道:“乐闲!三阿哥!记得来找我玩儿啊!”
副本开启。
猜猜柳成荫是谁嘿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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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