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这没你的事儿了,回去吧。”
端和王爷慢条斯理地系好扣子,扥正衣领,势态沉稳优雅,发尾指端却就是透着股放任的媚态,教长行不敢直视。纵然心有不甘,可王爷轻飘飘几句话饱含雷霆万钧的力量,反抗的心思跟着有气无力起来,只能以“扭头就走”这种耍脾气的方式坏着规矩,表达不满。
端和觉得有些好笑,目送长行转出屏风,笑意渐渐回落,他的手捂住心口轻轻揉按,十八年了,疼痛不减,他已习惯与疼痛共存。
拍门声缕缕不绝,长行没好气儿地拉开门,蛮儿踉跄着跌进来,平日笑模笑样的脸上盛满了怒意,冷声道:“大爷,想好了吗,是去是留?”
端和唤道:“蛮儿,进来。”
蛮儿不理睬,继续道:“您若是为了气我们王爷才来的,不如趁早回吧!端和王府——”
“蛮儿,放肆!”
话音刚落,屏风后一阵噼里哗啦的水声,伴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长行愣了愣,问道:“王爷的病还没好吗?”
蛮儿瞪他一眼,拽了条半旧毛巾,急急进去,一边道:“王爷病了小二十年了,连皇上都不敢招惹我们爷,您倒好——”
“蛮儿!”
声音似从喉咙挤出来的,短促压抑。蛮儿顾不上许多,指使长行道:“去把桌子上晾着的那碗水拿来!”
长行懵头懵脑过去一瞧,桌子上放着个小巧的瓷碗,比茶杯大不了许多,里面盛着一汪绿琼脂,深如碧玉,平如明镜,质地冰冷胶着,映出长行黑亮硕大的眼瞳,端起来,一股子刺鼻的腥气扑面而来。
长行忍着恶心,匆匆端进去,蛮儿二话不说,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服侍王爷小口饮下。王爷草草披着外袍,坐在墩子上,背部佝偻,喘息急切,胸部可见地起伏着,落在玻璃屏风上的轮廓,像一只不堪重负的天鹅。
长行心中生愧,不知说什么好,待用罢药,蛮儿收拾碗碟出了屏风,他悄悄拉了蛮儿道:“那是什么药,闻着就难闻,如何入口?”
蛮儿乜斜他一眼:“早一遍,晚一遍,如此十八年,习惯罢了。我们爷命苦,赶不上大爷您,稍有点不顺心的,就折腾得阖府上下鸡飞狗跳!”
长行面上阵阵发热,道:“爷到底什么病?”
蛮儿叹了口气,怒火随之东去,怅然道:“打我能记事儿,爷就病了。大爷,”蛮儿凝视着长行的眼睛,此举于礼不合,但其中的郑重殷切足以超越尊卑,“我不知道您的来历,但这么多年,爷一直惦着您。”
长行咂摸这话,猛然想起镇国公府捉襟见肘,每每又能逢凶化吉的财务,甚至那些高规格的衣食用度,绝不是一个小小的不入八分镇国公府养得起的——若是得了端和王府的帮衬,一切都解释通了。
——打小儿,他就是端和王爷养着的,或者说,他老早儿就养给了王爷。
可是,阿玛……阿玛他怎么舍得?
眼前一片空茫,长行知道自己是阿玛从外面抱回来的,但从未怀疑过——此时不禁动摇——他忽然生出一种可能: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不是阿玛的亲生儿子。
阿玛闭口不提的额娘,难道是这位风华绝世的王爷,于年轻时,邂逅的一场浪漫孽缘?
那我……长行想,我究竟是谁啊?
回过神来,蛮儿已经不在。长行脑中混乱,直愣愣地回了自个儿院子,来时的目的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端和卧在床上,听到长行滞涩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抬眼望向拢着香炉的蛮儿,轻声道:“你太放肆了。”
蛮儿头也不回,伶牙俐齿:“比起爷,我这点放肆小巫见大巫,昨儿个您偷酒喝的事儿,我还没跟您算账呢!”
端和笑道:“日子都快过成了仙儿,不过十来年光景了,你舍得爷因为一口酒留下遗憾?”
紫檀的香气散开来,暖融融的,如同经过古老森林过滤的阳光。蛮儿仍不回头,继续道:“大爷不懂事,您也陪他胡闹,他一招惹你,你就往心里去了——”
“哪里是他招我,分明是你个丫头,怪我太宠你了,明儿个打发你到后厨烧火去。”
“你打发啊,本姑娘还不伺候了!”
她嘴上只管雄赳赳地说,头却垂得更低,不一会儿,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怎的还哭了?”端和道,“再哭,爷就把你嫁了。”
“你敢!”
蛮儿瞪着通红的凤目,把炉子塞进被窝里,翻了个白眼儿,出去给爷传早饭。
………………………………………………
自家大爷呜呜喳喳地去,木木讷讷地回,连平时大大咧咧的鸳鸯也有些慌,鲽儿投了把热毛巾给长行擦脸,又拿出一块提神醒脑的薄荷糖哄他。
长行愣了愣,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接过糖拿纸包好,收进荷包,等晌午拿去逗杨欣。鸳鸯在一旁帮腔:“爷有什么想不开的,不想说的,就去睡一觉,醒了一瞧,嘿,您猜怎么着,天也没塌!”
鲽儿打她的脑瓜顶子:“什么时候了,还讲笑话,没看爷烦着呢。”
这时院外好一番热闹,下人来往,步履加疾,茶果迭传,长行知道是来了贵客,李中堂大抵已经到了。长行担忧着王爷的身体,大清早还病得东倒西歪,歇了没多少功夫,又得打起精神待客,内疚了好一会儿,打发鲽儿去前面瞧瞧。
鲽儿没动,岔开话儿,道:“爷这一大早的饿肚子,想来是吃腻了府上厨子做的。我叫人给爷上外头买豆腐脑儿和油饼回来。”
长行睨着她,皮笑肉不笑道:“不如爷亲自出府去转悠转悠?走你们女眷的回廊角门,冲撞不到贵人。”
鲽儿讷讷道:“爷……”
“罢了,难为你们也没意思,”长行盯着东起的日头,起身道,“把饭摆到杨欣院子里去,我和他一起吃。”
只要不提读书写字,杨欣这小子自律得像只大公鸡,每日清晨准时准点地起床练拳。长行在院中石桌上给他盛粥,晾至温热,杨欣顶着满头大汗,哐啷啷一坐,呼噜呼噜下去大半碗。
鸳鸯哈哈笑道:“杨小爷喝粥的劲头,像饿死鬼投胎似的!”
鲽儿忙捅了她一拐子,鸳鸯醒悟话不中听,吐吐舌头,遛着墙根儿偷懒去了。杨欣冷哼一声,吭哧大口咬下卷饼。长行瞧了瞧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儿,比刚认识时张开了,细腰长腿芙蓉面,端是个俊秀少年郎,不禁打趣道:“鸳鸯说话不中听,你居然不生气,怎么我一说话,你就红眉毛绿眼睛的。”
杨欣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和一丫头起什么计较。”
“不是吧,我看是女子娇娇软软,嗔一句,泪一行,咱们杨小爷心就化了!”
鲽儿又想笑又害臊,转头去端茶。杨欣嫌弃地瞥着挤眉弄眼的长行,道:“看她们干嘛,还没你好看呢,更别说我了。”
长行震惊于杨欣的自信和不要脸,感慨道:“君子有九思,其中有‘貌思恭’一言,教人谦虚有礼,你倒好……不行,找老师的事儿不能再耽搁了。”
杨欣冷哼一声,又盛了满满一大碗粥,死猪不怕开水烫。鲽儿插嘴道:“君子有九思,貌思恭,言思忠,既要面上谦虚有礼,又要言辞忠厚诚恳,杨小爷虽然貌不恭,却说的是实话,既然是实话,又怎是不谦虚呢?”
长行摇头笑道:“巧言令色。你们这群丫头啊,夸个人引经据典的,以后不敢和你们吵架了,吵不赢。”
鲽儿笑道:“都是为爷好……”
一语未了,只见杨欣眉头一紧,盯着长行的手腕,不悦道:“诶,我给你的那串珠子呢,哪儿去了?”
长行愣了愣:“什么珠——”
“你唬谁呢?之前一直戴手腕子上的,是不是丢了?别想编瞎话骗我!”
长行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心想:你小子吃的喝的用的那一项不是我的,什么时候给过我东西?眼见着小崽子酝酿着要大闹天宫,今天又是贵客登门,闹到前头去不好看,急忙哄道:“今儿起得早,就忘戴了。”
杨欣不依不饶:“什么忘了,你就是丢了!没丢的话,拿给我看!”
鲽儿急得六神无主:“爷平日里最不喜这劳什子的,何曾戴过什么珠子?”
杨欣转了性儿似的,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吼;长行眼珠子一转悠,扯过杨欣,对鲽儿道:“我的包袱里有个装药的小匣子,许是在那里面,你去好好找找。”
鲽儿忙应了一声,回了院子。她一走,长行转回头去看,小崽子哪还什么怒发冲冠,施施然哼着小曲儿喝着茶呢!
长行揪住他辫子狠狠一扥:“说,怎么回事儿!”
杨欣蹬向树干,借力一个翻身,再一掌拍向长行的手,震得虎口发麻。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树影摇晃,落英缤纷,洒了两人一身,长行顶着几片叶子,惊喜道:“行啊小子,功夫长进不小。”
杨欣有些得意,板着脸道:“用你说。”又道,“今儿一大早就听你满府闹挺,吵死了!”
长行道:“别学鲽儿绕弯子说话,刚才那出戏,戏眼是啥?”
杨欣大刀阔斧地坐定,指指外墙,道:“从这儿出去,直通大道,进来出去的,都打从这儿过。”
长行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
“端和王爷下了令不让你到前院,你又闹了一大早儿,傻子不知道你要干啥。”杨欣哼道,“当初我欠你个人情,今儿咱们两清,你也甭逼我念那些恶心扒拉的酸书!”
“不成,你舅舅——”
“你又不是我舅舅!我舅舅都没逼我读书,你算个什么东西!”
长行一哽,哑然失语。
杨欣有些不自在,别过头:“你不答应,就甭想从我这儿过去。”
前院嘈杂声又起,二人对视一眼,听着远远的马嘶,均知晓是院里在套马,李中堂事毕,要在晌午前走了。
“……我阿玛告诫我,要听王爷的话。”长行慢吞吞道。
杨欣耸耸肩:“随你的便。”
长行一笑:“但我什么时候听过他的话?”
说罢,跳上石桌,飞身扑向大树,攀住粗壮的树枝,腰部用力,荡上墙头。
低下头,却见杨欣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个弹弓,石头子儿陷在双指之间,闭起一只眼,瞄准长行,蓄势待发:“你答不答应?”
长行点头,大义凛然道:“成,咱不读了!”
杨欣一时也不松懈,长行掏出早上那块薄荷糖抛给他,杨欣接住,戒备地盯了长行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手臂,低头剥开纸,囫囵塞进了嘴里。
长行跨坐在墙头上,一边眺望李中堂的车马,一边笑眯眯地问:“好吃吧?”
杨欣紧紧鼻子道:“还成吧。”
“甜吗?”
“冲鼻子。”
马蹄哒哒,车轮碌碌,长行眯着眼盘算着距离,决定先蹦到车顶,再从车窗钻进去。忽听得鲽儿的声音:“大爷,我找了——大爷?!”
长行朝杨欣使个眼色,杨欣捏起石子儿,打向鲽儿耳边的墙壁,啪啪的声音吓得鲽儿捂住耳朵,尖叫着蹲了下去。
长行冲杨欣一抱拳,欲扑之际,杨欣赶着话,大喊:“说定了,君子一言——”
长行回过头,朗声笑道:“兵不厌诈!”
说完,消失在墙头。
“依长行你个大骗子——!!!”
与舟水重逢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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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六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