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鲽儿,”长行犹犹豫豫地问,“王爷今年……贵庚?”
镇国公曾于临别前跟长行细数过家谱,这位端和王爷是正儿八经的王亲国戚,他个不入八分的镇国公,与京城的郡王爷八竿子也就打着一根头发丝儿,几里拐弯的一通胡算,镇国公勉强能称人家一声“表弟”,因着这根头发丝儿关系,才得以将长行推荐过去。
既然是和镇国公一辈儿,还绝了生儿子的念想,讨来个外家子承祧,长行估摸这王爷比阿玛小也小不了几岁,谁成想……
长行浑浑噩噩,连之后如何应答端和王爷问话的也全无印象。王爷似乎身体不适,见长行神游天外,便早早地散了。回去的路上,长行细细琢磨了一番,实在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虚心请教。
鲽儿还没说话儿,鸳鸯噗嗤笑了:“这我们不知。兴许蛮儿姐姐知道?你去问她。”
长行摇摇头,冥思苦想了一会儿,道:“王爷的身子还不见好?”怕不是昨晚吹风,本就没好利索,又变本加厉了。
鲽儿道:“爷身子弱,汤药不断,夏天还好,冬天可就难熬了。”
“大夫怎么说?”
“皇上三天两头变着花儿的打发御医老头儿来,那些个说辞换汤不换药,我都会背了!除了喝药,也没别的法子,”鸳鸯古灵精怪的一转眼珠子,拍手笑道,“大爷,您留过洋,有没有什么洋人的药管用的?”
长行道:“中的洋的,都讲究个对症下药,哪是乱吃的!”
鸳鸯吐了吐舌头,撇下一句“去给大爷看裁新衣裳的料子”,一溜烟儿跑没了影。鲽儿无可奈何,代她向长行请罪,长行笑道:“瞧得出你们王爷真是个好脾气。”
说罢去瞧杨欣。杨欣正在小院子里自得其乐,一套拳法虎虎生风。他住的东厢房挨着管家,近日管家南下,成全他独占小院。长行坐在院中石椅上,静静欣赏了一会儿,纠正了他几个细微的失误,中午一同用了饭,吃茶时,茶香扑鼻,花瓣沉浮,长行细细品了品,道:“这什么茶,怪好喝的。”
鲽儿道:“就是最普通的茉莉茶啊。”
长行继续咂摸,杨欣却一口干了,一抹嘴巴,道:“这小杯子解不了渴,换大碗来。”
长行摇头叹道:“把这第一杯就喝出三四杯的架势,真是——”
鲽儿憋笑道:“杨小兄弟不拘小节,哪里是妙玉那个假清高理解得了的。”
长行哈哈大笑,杨欣被笑得一脸懵,恼火道:“什么三杯四杯的,渴了喝杯水,都笑什么?”
长行站起身,按住杨欣的小脑袋瓜子晃了两晃,道:“从今天起,你得给我习字!”
杨欣头一歪,泥鳅似的钻出桎梏,冷笑道:“认了字,像你们一样,拐着弯子骂人?”
长行上下打量他片刻,道:“还想不想给你舅舅报仇?”
杨欣眼神瞬间凌厉如刀,砍向长行,咬牙切齿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日本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长行心下微颤,他喜欢的人,如今很可能就在日本服役,国仇家恨不共戴天,这恨意真正分派到个人头上时,他竟一时不知道该恨谁。国家吗?国家由一个个人、一组组家庭、一级级阶层构成,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这些故事拥有一个共同的主题:生存。
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人类会发生争执、发动战争,结果没有输赢对错,只有利益多寡。他该去恨吗?试问如果他出生在日本,他现在是不是和日本的普罗大众一样,正在庆贺胜利?
生活在阳光下的精致花朵不会理解黑暗中蓬乱的杂草为何那般疯狂丑陋,立场、环境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地球造就丰富的地形地貌,就注定了人生而不平等——所以杨欣可以去恨,但他要知道可恨的对象,更要将恨意延伸,改变自身境遇,让中国堂堂正正地强大起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则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捍卫每个人的利益,使外来敬而生畏,再不敢来犯!
看着小孩儿稚嫩却充满杀气的脸,长行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杨新还小,还没有“已识乾坤大”的脚力和胸襟,尚不能理解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自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箴言的确沉重,那么就恨吧,恨比爱更长久,它不会烟消云散,总有一天,孩子会长成大人,接过责任的重担,那个时候他所面对的,争取是“强大”之后的下一个命题吧。
“所以你更得习字,”长行倚着石桌,“不习字,靠你自己,一次只能杀一个、两个,多给你算点儿,一次杀一百个日本人,但你认字儿了,就可以当将军,排兵布阵,一场仗下来,你能歼灭成千上万人。像你舅舅那样。”
杨欣想了想,说道:“那不仅日本人会死,我们这边儿也会死人,我可不想欠谁人命债,一个人多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和你认字儿不冲突,多学点儿没坏处,”长行道,“你舅舅舅妈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就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明儿个我禀明王爷,叫他给你请个西席。”
杨欣翻个白眼儿:“不嫌麻烦你就请,他教他的书,我练我的武,互不耽搁。”
“你小子!”
“还不去换个大碗来!”
“换什么换!鲽儿回来!你手留着光会揍人是吗?”
被杨欣气得一鼻子烟,长行下午回了房,团团转了半天,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阿玛被他和鹏图折腾得撸袖子揍崽子的样子,此刻将心比心,不禁失笑。
鲽儿吓了一跳,以为这位爷是气糊涂了,捧了茶过来,开口要劝,却听长行让她备好纸笔磨墨,整整一个下午,长行头也没抬,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由浅入深,临了厚厚一沓子大字帖,直到日沉月升,鸳鸯抱怨还没传饭,长行方收了笔,叫鲽儿收好,从明天起,一天一张给杨欣送去。
郡王府的饭菜偏清淡,多有南方风味,鸳鸯一边摆菜,一边叽叽喳喳:“大爷您一定要尝尝这道碧螺虾仁,咱们爷特地嘱咐厨房专给您做的。”
长行迟疑道:“王爷特地嘱咐的?”
鲽儿道:“爷尽管用,王爷体寒,海里游的水里蹦的不能多进。”
鸳鸯道:“可不是,王爷列了好长一大单子,可惜螃蟹没下来,里面那道清炖蟹粉狮子头才叫好呢!”
长行心道,王爷也真奇怪,明知他打关外来,反倒搞劳什子的淮扬菜喂他,只遗憾鹏图不在,这美食地图开辟得不尽人意,草草动了几筷子,便叫鲽儿把那道碧螺虾仁给杨欣端过去尝鲜。喝过茶后,透过窗户,见月挂中天,恍然记起又是十号——打仗的那三个月,北极星被连天烽火驱赶出了柔情蜜意的夜空,他的目光始终逡巡在地面,忙碌着活下去,此刻能安稳地抬头看一看星星,真是奢侈的享受。
旋即叫人在院中添香备茶。桃花灼灼,恣意盛放,偶有风过,花瓣袅袅飘入茶水中,增添一抹艳色。鲽儿取来披风与他,长行接过,不急着披,笑着遥指天空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星吗?”
“奴婢不知。”
鸳鸯摆上茶点果子,头也不抬道:“就是一颗星星呗,有什么稀奇!要我看,都长一个样儿。”
“那是北极星,”长行轻声道,“是航海中最重要的一颗星星,有了它,我们就不会迷路了。”
“爷,您……是不是想家了?”
长行怔了怔,不待回话,鸳鸯率先跳脚道:“胡说什么呢,这不就是大爷的家!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鲽儿忙朝长行跪下:“奴婢失言,请爷责罚。”
长行懵头懵脑地拽她,道:“没怎么着啊,怎么就责罚了,你快起来。”
“好热闹啊。”
只闻过两次便烂熟于心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长行肩背僵直一刹,起身给端和王爷请安。王爷抄手架住他,舒眉婉目地笑道:“闲来无事,来你这里看看,”见鲽儿红了眼圈,又问,“这是怎么了?”
长行想到鲽儿原本是王爷跟前儿的,生怕误会欺负了她,回道:“是我不好,招惹鲽儿姑娘想家了。”
端和王爷笑笑不语,举头繁星漫天,桃花摇曳,但见春色浸染,花影重重,说道:“夜色喜朦胧,茶越喝越清醒,反倒无趣,应当饮酒。”
鲽儿察言观色,不一会儿端回一坛子没启封的酒和两只酒杯。王爷蹙眉,色比西子,势如长恭,长行心中发痒,惶恐不敬,忙低下头去,只听王爷道:“何如这般小气?”
鲽儿道:“蛮儿姐姐不许多饮。”
“罢了,你们先下去。”
院中只余二人,端和王爷起手斟酒,笑道:“何必这么紧张?”
长行不得不抬起头来,赧然道:“王爷……器宇不凡,光彩照人,长行自惭形秽。”
端和轻笑一声,皓腕执杯,露出一截冰肌玉骨,晃得长行眼晕。
“今夜,你我二人把酒言欢。”
长行抓破头皮也想不出有何可言,心猿意马地举杯,一饮而尽,顿觉口中开了花,酒意绵长温软,花香芳馥浓郁,俄而口中清冽已极,后劲上涌,**如爆竹在胸口炸开,登时双颊生红,长行晃晃脑袋,缓过劲儿来,连声赞道:“好酒!”
端和打趣道:“此酒名为‘醉颜酡’,还真是应了这名儿了。”
长行定睛一看,端和杯里只下去浅浅一面,浅尝辄止,哪像他这般虎!趁着酒意,礼仪规矩松动了些,长行大着舌头耍赖道:“不行不行,你骗人,喝光喝光!”
“我又没说全干。”
长行干脆倾身,将酒杯往端和唇上碰,端和柔软着眉眼,笑着躲开,擦过长行耳边,轻声道:“别闹。”
如晴日惊雷,长行霎时清醒,瞜一眼自己这架势,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端和王爷若无其事地给他斟酒,道:“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
“哪里不舒服的,就叫人去换。”
长行眨眨眼睛,他还真有件事儿求王爷:“王爷,我有个小弟,叫杨欣,是朝鲜战场上殉职的盛字军副总兵的外甥,副总兵临终前将他托付给了我,这孩子沉迷练武,大字不识一个,还请王爷给他请个启蒙师父。”
“这不难,赶明儿我叫人去办。”
不知怎的,长行只觉王爷清冷了些,方才的柔软恍然如梦,更加不敢逾矩。夜风穿过繁密的枝桠,桃花沙沙作响,几片花瓣落到二人身上,均不掸去,留着装饰衣衫。
端和道:“夜里凉,把披风披上。”
长行乖巧顺从,一面披披风,一面没话找话,想着端和既然关心他,那么这话题不能外道,最好显得亲昵又无伤大雅,思虑片刻,道:“王爷,您身上可好些了?”
端和浅浅一笑:“无碍。”
“今日的碧螺虾仁很好吃。”
端和深邃的眸子亮了一下:“喜欢就好。”
“王爷喜欢淮扬菜?”
端和静静看了他片刻:“你喜欢吗?”
长行腼腆一笑:“以前没吃过,不过那道虾仁我很喜欢。”
“从今往后,我让人一道一道做给你。”
长行窘迫地摸摸鼻子:“那多麻烦……”
“不麻烦。”似乎察觉到否认得有些快,便找补道,“还是你更喜欢家乡菜?”
王爷慢条斯理,口齿明晰,唯独“家乡”二子好似在舌尖上打个滚儿,听上去有些含糊。
“我都成,和英国菜一比啊,一道拍黄瓜都是玉馔珍馐。”
闲话间,端和手中的酒杯终于见底,玉似的脸庞染上桃花,仿佛玉雕仙人入了软丈红尘,活色生香。
长行嗓子眼儿阵阵发干,慌忙饮酒掩饰,端和按住他的手,道:“切勿多饮。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
“是……”
端和瞧他似乎怅然若失,笑了起来,身后花舞翩翩。
“这次不尽兴,酒存你这儿,我们下次继续。”
长行点点头。
端和想了想,又道:“叫鲽儿藏好,明日李中堂来,让他看见,咱们就没得喝了。”
长行面色一凛,失声道:“李中堂,他来做什么?”
“啊,不过一些朝堂公事。”
“是不是和日本有关?!”
长行神情激动,身体微微颤抖,端和端详他一会儿,别过眼道:“乐闲啊,朝中的事儿,你不要参合。”
说罢,信步离去。
长行望着他的背影,心脏渐渐凝成了霜——他抬起头,一朵乌云遮住了北极星,与夜色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