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行睁开眼睛,浑身像被一群疯狗吞吃入腹了般痛得动弹不得。夜色沉暮,丛林掩映,他靠着一棵参天大树,耳边传来一声响鼻儿,他喘息着,侧过脸去,马儿长睫毛大眼睛,鼻孔忽闪忽闪地嗅着他。
长行头昏脑涨,左边肩胛骨一动钻心的疼,他伸手摸了摸伤口,摸到一个包成树瘤子似的布料,靠回树干闭眼睛仔细思索,这才想起——
杨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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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小时前,应叶统帅的命令,平壤城挂起了白旗。战败打响逃亡之嚆矢。因左将军殉国,杨副总兵心怀悲愤,再一听挂白旗只是权宜之计,叶大统帅打算带兵连夜北逃,由他们盛字军的残兵败将断后,对叶大统帅更是不满。几方各自为政,内讧的结果成全了敌方,得知被骗后,日本向城内发起了总攻。
叶大统帅率先溃逃,几位幸存的总兵紧随其后,杨副总兵孤掌难鸣,只好带着所剩无几的兵丁出城,不过与叶大统帅是兵分两路,叶大统帅往北,杨副总兵则一路向西。
趁着挂白旗的功夫,长行顶着大太阳,满城找了圈杨欣,小孩儿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急得他嘴角上火出泡,不知道怎么跟杨副总兵交代,回了营一瞧,小孩儿白白净净的跟在杨副总兵后头清点火器呢。长行吃了个哑巴亏,却再没了心力,浑身一软,虚脱般瘫坐在门槛上,汗湿重衫。这时几人抬着个担架进了院子,长行瞥了一眼上头的人,仰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是左军门。
一道阴影走进,笼罩住长行,长行疲惫地睁开眼睛,杨副总兵蹲在他身前,几番欲言又止,眼眶轻红,说道:“我一定会把他带回去的。”
长行点点头。
“接下来,你就和杨欣一起跟着我。”
长行许久没开腔,直到杨副总兵起身要走,自嘲道:“我真是会挑个好肚皮。”
杨副总兵顿住脚步,低头看着他,道:“你是一名炮手。”
长行捂住脸,不一会儿,指缝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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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火的咆哮如同死神随意挥戈手中黑色的镰刀,斩断蓬草般漫天涂抹殷红的色泽,此时人类的身体不过是一管脆弱又坚韧的颜料,拼劲全力妄图给世界留下一点点痕迹,血迹层层叠叠混成厚厚的血河,成为以夜晚为底色的画布上最冶艳的光亮。
夜逃,奔跑的人类仿佛迁徙的动物,汇聚成缓缓流淌的黑色巨河,期间不断有人被吸进巨大的漩涡,撕扯吞噬,倒在地上,只感到天地在旋转。炮火像一颗颗流星在头顶呼啸而过,士兵们丢盔弃甲,一路向北,向北——就是中国。
另有一路向西,与向北的巨河相比,这一路不过是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受命断后的盛字军成功逃出城的只剩下寥寥数十人,杨副总兵近乎执拗地带着左军门的尸身西行,后方日本追兵枪炮不断,大家筋疲力尽,唯余本能求生。
倏然眼角余光光芒大盛!一枚炮弹紧挨着杨欣炸响!长行眼疾手快,抓过小孩儿就地一滚,躲过袭击。炸飞的泥土石块几乎埋住了他们,长行用尽全力抬手,搬开石头,刨开泥土,扑落掉脸上的灰尘,把自己和小孩儿挖了出来,小孩儿一声不响地倒在长行怀里,低头一看,竟是被刚才的炮弹震昏了过去。
杨副总兵驱马大吼隐蔽,来到长行身边正要接过小孩儿,长行还没反应过来,杨副总兵一个飞身下马,将两人挡在身前,一股腥气糊住了长行的脸,他懵懵地抹了一把,尽是新鲜的血肉。
再抬头,杨副总兵的上臂少了大半,只有少数皮肉将将连着,像啃了一半的鸡爪子。他额头渗出汗珠,强忍着疼痛,将缰绳把长行手里一塞:“带杨欣走!”
一边说着,一边单手把左军门的尸身拽了下来!
“杨副——”
“能活一个是一个,快走!”
枪炮声逼近,长行先把杨欣送上马背,自己翻身上去,坐在杨欣身后,勒紧缰绳,含泪对杨副总兵道:“您放心,我一定会把杨欣平安带回家!”
杨副总兵抡起佩剑,狠劲儿往马屁股上一拍,战马受惊,掀起前蹄长声嘶鸣,一骑绝尘,向西逃进树林。
长行抱好杨欣,压低身子,情不自禁地回首去望,杨副总兵笔直地站在原地,举枪射击,然后身体一颤,僵直半晌,倒在地上,淹没草丛中,消失不见了。
长行带着杨欣一路风驰电掣,后方日本兵穷追不舍,长行为了躲避追击,早就不分东南西北,一顿胡闯,直到人和马都筋疲力竭,杨欣恰逢其时在长行怀里悠悠醒转,甫一醒来便觉得颠得腰腿生疼,又不见大部队,惊疑之下,曲肘顶开身后禁锢自己的人,却不想那人失手脱缰,整个人栽下马去。
杨欣勒住马,回去细细查看,发现竟是长行,可能是摔狠了,几次三番爬不起来。他居高临下,又带着点儿戒备地问:“其他人呢?”
长行说一个字儿喘三下:“就……就剩我们了……”
杨欣一惊,怒不可遏,下马揪住长行领子,恨声道:“那我舅舅呢?!”
长行闭上眼睛,说不出话来。
杨欣推开长行,回到马背上,调转马头,要回去找舅舅;长行拼尽最后一口气,死死抓住缰绳不放手,有气无力道:“我答应了你舅,要把你平安带回去。”
杨欣一根根掰开他的指头,目眦尽裂,眼眶像发狂野兽一样血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像你,可以丢下左军门的尸体,自己逃命!”
一字一句化作利剑直插长行的心脏,痛得说不出话来。手指却丝毫不泄力,任凭杨欣抠咬,指腹早已被缰绳磨出泡和血,此时血肉模糊。杨欣怒急,甩下缰绳下马道:“这马我不要了!”
长行大脑开始混沌,迷迷糊糊地重复道:“我得带你回去……”
杨欣不理不睬,往回程走,才没走两步,只听不远处人声嘈杂,灯光大亮。长行侧耳仔细辨认,那声音是日语,不知从哪里生出磅礴的力量,扑向小孩儿,捂住他的嘴,挟持般躲进一棵大树后面。
杨欣先头儿还呜呜地叫唤,听到脚步近了,也不再作声。二人紧张地屏住呼吸,忽然林中“嗖嗖”几声扫射,惊起一阵鸟飞虫鸣,树影横摇;马儿受惊,撩腿往深处跑去,日本人听闻忙追过去,间或放上几枪!
一群人呼啦啦从大树后方奔驰而过,杨欣将身体蜷缩得更小,忽觉身后长行僵了一僵,然后又恢复了原状,等日本人走得远了,他扒拉下长行的手,正要气鼓鼓地说什么,却发现长行肩膀上的布料渗出一大片血渍,人已经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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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行心急如焚,算那小孩儿有点儿良心,给他胡乱包个扎,可马都回来了,人倒是不见了个彻底!
他拉过马匹,艰难地想骑上去,顺着来路去找不让省心的小兔崽子,忽然身后传来小孩儿嘲讽的声音:“废的是胳膊又不是腿,连马都不会上了。”
长行心下大定,提到嗓子眼的那一口气顿时泄得一干二净,回身靠着树缓缓坐下,气息奄奄地看着他,扯开嘴角,算是个苦笑。
小孩儿竟愣了下,不自在地把刚在河边灌满的水壶扔到他脚边,说道:“少装可怜,我又没欺负你,是你自己多管闲事,活该!”
长行哆嗦着手捡起水壶,但伤了条胳膊,累死累活也拧不开壶盖。小孩儿看他笨拙的姿势有些心焦,夺过来拧开了,长行抬手来拿,他却抬高了,坏心眼道:“叫我老大,我就给你!”
长行定定瞅了他一会儿,那张姣好的小脸如今灰扑扑的,干燥得起了白茬,再想到他的年纪,不由哑声道:“你怎么没走?”
“老子乐意走就走,乐意不走就不走,要你管?”小孩儿不耐烦地把水塞给他,“你太烦人了,赶紧闭嘴吧。”
长行喝了几口,恢复了些体力。天边晨光微曦,辨认过方向,此地离渡口不远,渡过河,就到大清境内了。
“那我们回家吧。”长行道。
杨欣牵了马过来,道:“你先上去。”
“你先上,我坐你后面。”
“少废话!你一条胳膊怎么驾马,我还没给我舅报仇呢,才不想现在就死在你手里。”
长行气笑了,咳嗽半晌,道:“我比你高,坐你前面,你看不到路啊。”
小孩儿踩了尾巴似的,脸阵红阵白,跳脚道:“你别得意,我早晚会比你高的!”
真是小孩儿,长行无意与他争执这种无聊的问题,但鉴于目前只有小孩儿一个全手全脚的,两人逃出生天海的仰仗他,只好哄道:“你坐前面驾马,我坐你后面扶着你,总行了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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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路逃到渡口,带着一身血腥,乘船告别了修罗杀场。
长行的伤只是简单止住了血,踏上国境线,安全感羊水似的抚慰着他的每一个毛孔,四肢百骸酸软不已,发起高热来。然而朝阳当地的中医堂子人满为患,都是从朝鲜战场幸存下来的兵丁,实在腾不出人手,长行挺了几天,喝了两剂汤药,换了纱布,然后租了马车同杨欣北上回盛京。
盛京城的城门近在眼前,走时夏日炎炎,如今已是秋风萧瑟。三个月,有些人长眠在他乡的夜晚,有些人怀揣着逝者的殷殷期盼,回到了家乡,从此背负另一条生命,一同沉重地活下去。
杨欣这时想起了舅舅,也只有这时,思念的酸楚勇敢地涌上鼻腔,他抹掉眼泪,一字一句道:“我一定叫日本人血债血偿!”
说完,竟没得到回应,他有些恼怒地扭头看向长行,却发现长行满面潮红,气若游丝,不知失去了意识多久。杨欣猛然撩开帘子,朝车夫大喊:“先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