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一路南下,在月底抵达大东沟,与朝鲜隔江相望。
鸭绿江江水徐徐东流,油亮皮实得像一大块儿反光的海带。长行穿着粗布军装,红马甲前后的两个大圆如同箭靶,将他姣好的身段裹进臃肿中;辫子统一盘在头顶,仿佛一朵不祥的乌云,把身体压成五短。天气炎热干燥,兵士们像易燃的火药桶,一点点带着火星的语气就能引发一场口角,甚至是斗殴。
左宝贵总兵旗下的军队可以说是盛京唯一一只训练有素,斗志激昂的军队,这支军队参与过无数次剿匪,迎风就能闻到一股子混着汗味的血腥气,众人保持克制,积极训练。长行怕左军门发现他,纵然眼馋步兵们手里的七响毛瑟枪,也没有冒险弄一只来摆弄。
他在英国摸过枪,因此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枪虽说经过精心养护,却仍已过时,可就连这点子现代化武器,也是寥寥无几,炮兵更是左军门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炮手直接委任留学生,珍爱程度可见一斑。
武器对男人有着不可名状的吸引力,长行当然也喜欢,可左总兵太爱与民同乐,每天总有一顿饭与士兵同食,长行为此伤透脑筋,士兵们喜欢吃饭的时候围在亲切的总兵身边恭敬地谈笑风生,而他每次都得找准方向,坐得越远越好。平日里也低调行事,少言寡语,训练时故作生疏,翻来覆去地随大家重复着再基础不过的几个砍杀动作。
这些有什么用呢,长行悲观地想,再锋利的刀,也胜不过枪炮啊。
战争的艰苦,通过这次长途跋涉,长行体验到了冰山一角。他这辈子第一次睡二十人的大通铺,半夜这群兵痞子打呼噜磨牙放屁说梦话,那叫一个发自肺腑,脚还比赛似的,臭气熏天。每当这时候,他就闭上眼睛,回味舟水的体味,那是一种木头般沉重却清香的味道,情到浓时深处的汗水,像壁炉里燃烧的松木,散发着温暖的香气,陪他度过每一个备受折磨的夜晚。
自从接到崇礼的信后,长行到底没有再联络过舟水,即便这次奔赴疆场生死有命。他和舟水萍水相逢,他们的爱情刚刚蜻蜓点水,就昙花一现般阳关三叠,午夜梦回时,长行都有些不可思议,这场爱情究竟是锁麟囊还是南柯梦?他甚至害怕会不会在战场上,二军对垒时与之重逢?
他们仅仅才认识了一年而已。他也不经意地错过了这一次的北极星。他为舟水心动,可是一年……再一个秋冬,他们分别也一年了。感情对随之时间抵消吗?
又过了几天,一队八旗满人组成的队伍慢慢腾腾的和左总兵汇合。这群满人吃一辈子军饷都未必能打上一场真正的仗,生得又普遍比汉人高大健壮,他们自恃身份,对汉人士兵天生地轻蔑,经常无端践踏。长行是从士兵闲聊时的抱怨中听到的,长行身形高挑,又长得小,没人将这个少年和虎背熊腰的满人联系在一起,见到他也不避讳。长行装聋作哑,低头啃了两口窝头,然后去校场集合训练。
到了傍晚,忽然营房传出一阵骚动,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校场就是营房前面的一方空地,一马平川,毫无阻隔,因此一览无余。只见一个瘦弱的,看上去不过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儿担着一桶水,朝炊事房而去,途中却被几个游手好闲的满人士兵强横拦下,抓起水瓢就轮流着痛饮几番,三两下水花四溅,流了满地,眼见着进肚子里还没洒得多,那小男孩儿急着上前去夺水瓢,却被当胸一脚踹翻在地!
小男孩儿登时没了动静,汉人士兵们义愤填膺,抄着家伙就上了前去。都是刀尖上见过血的兵,长行跟在最后,翻过小男孩儿探了探呼吸,小男孩儿忽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四射,骇得长行搁在他鼻子底下的手一顿,那男孩儿动作迅如闪电,几乎抓住了长行的手腕,长行贴着他的手指绕了过去,顺便按住了男孩儿另一只蠢蠢欲动的胳膊。
妈的!
长行像碰见蛇似的往后一跳——这小孩儿功夫一点儿都不赖,装得像个人似的!
小男孩儿慢吞吞坐起来,眼睛鹰一样盯着长行,瞥了眼起冲突的双方,冷哼一声,道:“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有功夫,为什么还装作什么都不会?说!你是不是间谍!”
长行好气又好笑:“你不也是?年纪不大,却一身好功夫,装什么装,还不赶紧起来!”
小男孩儿不信任地看着他,起身后瞧见前方事态胶着,想来是汉人到底不想太过得罪满人,以后吃瓜落儿,小男孩儿一言不发开始解腰带脱裤子,长行一惊,赶忙抓住他的手,眼睛惊慌地四处逃窜,口中喝道:“你干什么呢!”
小男孩儿翻个白眼儿,挣脱掉他,说道:“你没有怎么着?”
边说边往水桶里撒了好大一泡又骚又黄的尿。长行脸上阵青阵红,这水桶装的是做饭用的水,本来出征在外的伙食,连英国最下等的面包配茶都不如,这下子,好嘛,他剩的最后半点儿食欲也彻底偃旗息鼓了。
小男孩儿撒完,提上裤子,拎起这桶掺了童子尿的水,虎虎生风地朝那几个满人走去,二话不说,直接将尿水迎头泼去,那一头一脸泛着淡淡骚味儿的水流进了嘴里去,横行霸道惯了的满人楞了一下,没想到有人敢真跟自己干上,对方还是个小屁孩儿。
几人刚一抹脸,正要将这初生牛犊大肆教训一番,忽听身后步履矫健,人群向两边退去,让出一条路来。左军门面沉如水,行到中间驻足,环视一圈后掷地有声道:“怎么回事?”
长行早在左军门来时便往后稍稍,低眉顺眼生怕被看到,不想脚步刚动,竟被小男孩儿一把死死抓住手腕,左军门顺势看过来,任凭长行脑袋鸵鸟似的钻进地底,仍认了出来,顿时横眉竖目,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面庞缓和了些,沉声道:“都围着做什么,马上就要上战场了,不抓紧时间训练,等死吗?”接着冲长行使个眼神儿,又见那小男孩儿才放开长行手腕,因说道,“你们俩,跟我来!”
众人三两结伴,期期艾艾地散开。长行见大势已去,叹了口气,暗暗发誓事已至此,就差一条江了,他绝不能被打发走。另一边那小男孩儿倒慌了,连声道:“左总兵,我还得去做饭呢!”
左军门负手回身道:“你才多大,够到着灶台吗?谁招你进来的,等本官查清楚,再发落你!”
小男孩儿道:“那我现在就走!”
长行记他胡说八道,害自己被逮住的仇,因而提溜起他的领子,磨牙笑道:“好大的威风呀,总兵大人的话你敢不听?”又对左军门道,“左总兵,这小子功夫可不赖,却躲匿在此,形迹可疑,千万不要放过他!”
“嬉皮笑脸!”左军门伸手去抓长行的领子,三个人羊肉串似的一个拽一个,长行和小男孩儿踉跄几步,垂头丧气,互相瞪了一眼,进了总兵牙帐。
帐子里已点上了灯,中间宽大的桌子上铺陈着一张平壤地图,一名副总兵和一名骑兵队长正研究着什么,听见声音回头朝总兵见礼,威风凛凛的副将手还没抬起来,便猝然变色,手指头横过去指着那小男孩儿道:“你!混账!”
长行挑高了眉毛,左军门道:“杨副总兵认得这孩子?”
杨副总兵垂手道:“左总兵息怒,这孩子是我远房表妹留下的独子,四年前这孩子父母双亡,表妹托人辗转将他托付给了我,我与贱内待他犹如亲子,这小子拙钝,最爱摆弄些粗拳笨脚,这次听说朝廷募兵,他居然瞒着我偷偷报名!是属下管束不严,我立刻让他离开!”
长行一听乐了,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还不到他胸口的小家伙,冷丁一瞅,说他十二都嫌大,干的事儿倒是石破天惊。小男孩儿感受到视线,抬眼狠狠瞪了长行一眼,双唇抿得死紧,对舅舅的驱逐不作辩驳。但长行看得出来——就像这小子看破了他的伪装一样——这小子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就算今天把他撵走,赶明儿找到机会他绝对还会偷偷跑回来。
左军门哼着鼻子,没继续在小男孩儿身上纠缠,目光落在了长行身上,说道:“正好,你俩一块儿,都给我滚回盛京去!”
杨副总兵与骑兵队长面面相觑——小男孩儿年纪太小,不准上战场可以理解,可是旁边这位挺拔俊逸的少年?
左军门道:“二位有所不知,这位可是盛京城镇国公依老爷的宝贝三阿哥!要是在我这儿有个三长两短的,”说着转向长行,“我怎么跟你阿玛交代,啊?”
长行哼哼唧唧道:“左大爷——”
“你叫我爹也没用!你以为战争是什么?是香欢楼里女人扯头发打架?哪有那么简单,打仗是要死人的,会断胳膊断腿儿,会血流成河,死人像猪肉一样垒成山!你可能受了重伤,战后却没人发现你,也许就从你身边走过,你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然后磨了三天三夜才死,你懂那种痛苦吗!你懂那种绝望吗!”
帐子里鸦雀无声,硝烟弥漫炮声震耳的血腥过往似乎再次在两位骁勇善战、死人堆里打过滚儿的副总兵和骑兵队长眼前浮现、耳边回响,他们微微垂下了眼。左军门自觉失言,缓了口气,又道:“幸好现在还没过江,你赶紧回家去,别什么都往前凑。”
长行有些不服气地嘟囔道:“比我小的有的是,凭什么他们就能上我就不行!”
左军门怒道:“他们巴不得跟你换!身在福中不知福,谁叫他们不像你,会挑个好肚皮!”
“那就把他们换下来一个,我顶上,我留学的时候摸过枪,学校也组织过演习,不比他们强?”
左军门顿住了。他向来主张男儿当兵,浴血沙场,报效朝廷,要不是碍着镇国公的面子,长行这挂的他坚决不会放过。可是他与镇国公心照之交,诳了人家的宝贝儿子出生入死,委实不厚道。
长行见他有些松动,忙道:“左总兵事务繁忙,旗下小兵哪能一一认得,您就当没见过我,阿玛也不会疑您。”
“那怎么行!”
左军门长叹口气,刚想说什么,忽然有通讯兵来报朝廷圣旨,皇帝要求左宝贵部当晚拔营,进军平壤!
众人跪地接过圣旨,杨副总兵与骑兵队长一同迟疑地望向左军门,左军门合上绢黄锦缎,眉头紧锁。杨副总兵为难道:“李中堂要我们按兵不动,皇上却让我们即刻动身,这、这可如何是好......”
左军门无可奈何,挥挥手叫通讯兵退下,灯火的光影半明半暗,晃得他愁绪满面,思量许久,仰天长叹道:“这天下是爱新觉罗的天下,不是他李鸿章的天下......”
众人会意。如今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李中堂畏首畏尾与否,终究还是会遵从皇上的旨意,早一时晚一时罢了。不过长行能够理解李中堂的纠结,尤其在对比过左总兵军队与洋人现代化军队的武器新旧多寡,和英国留学时,那群对大清敌意浓重、战意狂热的日本留学生,与只会摆架子窝里横的满人军兵之后。
左军门下了拔营令,接着回头看向一大一小两个不省心的兔崽子。
杨副总兵为难道:“这……左总兵,孩子还小,留他一个,呆在这儿还是回盛京,我都不放心。”
左军门道:“长行就跟着我,这孩子——”
长行心道,跟了你,我就是个大累赘,这不能干那不能干,落人口实,连累左军门一视同仁的好名声,便打断道:“左总兵,不如这样,我就负责看着这小子,一来有个牵扯,我就不能到处乱跑,您也放心;二来也给杨副总兵腾出空来,不必过于记挂。”
那小男孩儿本来忿忿不平,又要受制于人,刚要出口反抗,忽听得“给杨副总兵腾出空来”,猛地意识到如此便可比在舅舅眼皮子底下更方便自由行动,便一言不发,算是认同了长行的说法。
事已至此,左总兵下令,长行和小男孩儿每天必须到总兵帐里报道,没有许可不许私自参加任何战斗,还给两个人安上了个“后勤管家”的称号。
大军晚饭后拔营。二人帮忙拆卸牙帐,搬运货物,等渡江的船舶随着沄沄碧水扬帆起航,长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一把拎住脚底抹油的小男孩儿,不怀好意地笑嘻嘻道:“小屁孩儿,算账时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