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埃德勋爵的葬礼置办得盛气凌人,讣告占据了当日报纸的头版头条,仿佛是马尔卡温侯爵向工人阶级下的战书。葬礼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伦敦总是多雨——举行,墓园名流云集,然而众人脸上敷衍的悲伤就像水面上浮着的一层油,三人两伙地凑到一起,对继承人之死引发的一系列后续互通有无。
而不等马尔卡温侯爵的威风大杀四方,矿业经理带来了工人罢工的消息。侯爵的威严顿时像漏了气的气球,焦头烂额地在“为子复仇”与“矿工罢工”的飓风中间左右为难。就在当天早上,他还复发了心绞痛。次子卡文勋爵送走医生后,来到他的病榻前,轻柔地握住父亲苍老的手,建议他大局为重。
“……我们都爱劳埃德,他的离去是我们的遗憾,”卡文的绿眼睛湿润了,“上帝会保佑他的孩子们,那些平民会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至亲的逝去如一场暴雨、一场瘟疫、一场冰灾,一切的厚望在经历过情绪的死而复生后,被迫打起精神灾后重建。卡文作为次子,理所应当接替过劳埃德的全部荣耀,和舟水清子的联姻就不显得那么迫在眉睫了。
卡文未来会继承爵位,他的儿子也将是一位侯爵。位列皇室的马尔卡温,血脉中不宜混入异族,那是对纯血的侮辱。卡文崭露出极大的家族热忱,努力向舟水宗源先生推销自己的弟弟布鲁诺。
“可是布鲁诺——”感受到餐厅里不善的目光,长行压低了声音,“可是他、他不喜欢女人呀!”
“清子喜欢男人,但也未必喜欢他。”舟水满不在乎地说。
他们在常去的餐厅里吃晚饭。两人一个月不见,舟水终于可以将快乐建立在父亲的痛苦上,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卸下了沉重的担子似的,说话直飘。
他当然不在意舟水清子,屠刀落到别人身上总好过落到自己身上,他甚至感激劳埃德死得其时,让他趁乱腾出一日空闲专注自己的心。
长行叹气道:“远处的月亮总是比近边的圆,在英国呆得越久,对所谓的文明越幻灭。老实说,如果我回去,能让阿玛劝动皇上和老佛爷,效仿你们日本,大力发展科技,我敢说,中国会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强大!”
这里离海岸不远,长行的叹息海风一样稍纵即逝。叹息拂到舟水脸上,吹散了满面春风,这场他期待已久的约会忽然蒙上一层阴霾,让他迫不及待地联想到离别——如同死亡,只能在记忆中与彼此重逢。
他们可以寄信,可是山高路远,多少友情夭折在半途。但他不能阻止长行回到家乡,想想看,再早个几十年,交通不便利,中国还是神秘的东方遗珠时,他们都不可能相遇。
“我倒是想和你一起去中国看看,”舟水道,“中国很大,很古老,很……迷人。”
长行笑道:“你来嘛,我带你四处走走。我没出过盛京城,但盛京好玩的也多得很呢!我们还可以一起下江南,那里的女子温婉可人,与我们关外女人的豪迈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我又不是要去看女人。”
“那你说迷人?”
“可以是风景、风俗……”顿了顿,舟水道,“我们讨论这些做什么,离你毕业还早呢。”
长行摇摇头道:“时间过得这样快,一转眼,我到英国已经有大半年了。阿玛很不支持我留洋,但他拗不过我,又因着我犯了事,要好好的避一避,才勉强同意。看上次阿玛的来信,笔触轻巧了不少,想来事情解决的顺利,不久就会召我回去。”
舟水心头一紧,忙往前倾了倾身子:“那你的课业呢,你做事从不半途而废。”
长行促狭地睨着他:“就你了解我,”说着得意洋洋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阿玛疼我,就算最开始他生气,停了我的用度,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让别人偷偷给我汇款子,面上呢,还要装作不知情,我这时候说几句软话活络话,给他个台阶,他就乖乖下来了。”
舟水盯着他因恃宠生娇而鲜活起来的脸,油然而生一股子敬畏,敬畏中裹挟着着迷。他很能理解长行的父亲如何竟被儿子吃得死死的,鲜活的长行格外有吸引力,神情灵动,充满着干净清透的少年气,像一团热气腾腾的生命之火,没人会不喜欢他。
长行笑眯眯地凑近舟水,比常人略大的乌黑瞳仁占满了弯成月牙的眼睛:“你很怕我走啊?”
舟水一下子红了脸。长行仗着这双瞳仁,在同龄人中肆无忌惮地奶气着,偏偏眼尾上挑,状如桃花,刻意时显得有几分轻佻,等到把自己钓上钩,他又无辜地看着你。
舟水想了想,确定他像只小猫。
长行拐了个弯子道:“你若想来中国,也不必麻烦,若你娶了邹小姐,不就——”
“胡说什么,”舟水皱皱眉头,“你怎么会这样想?”
“邹小姐长得漂亮,你不喜欢她吗?”
长行的语气有些急切,少年还没有学会完美地遮掩心事。舟水恍然大悟道:“是邹小姐叫你来问我吗?邹小姐的确漂亮,但我不适合她。”
“你喜欢她吗?”长行抿了抿嘴,“我觉得你们很登对。”
“我喜欢她,因为她是你的朋友,但不是那种喜欢。”
“生日会的时候看你们聊得很好,你不必害羞,若是喜欢,我帮你转达。”
与舟水没有联络的一个月里,邹小姐充分展现了一个西方男人的气概,毫无矜持地跑来找长行问舟水的意思,搞得同学们以为邹小姐与长行结成了一对儿。长行每每拽着周崇礼同行,生怕谣言愈演愈烈,反倒连累周崇礼落得个不解风情的名声。
与邹小姐展转推托了数次,他再也找不到借口,只好琢磨着何时引出这个话题比较自然,可他又不想让舟水知道邹小姐喜欢他——即便舟水红口白牙地说“不喜欢”,但女追男隔层纱,他们在生日会上愉快共舞,邹小姐又非空有美貌的等闲之辈,人心易变,谁也不是铁石心肠,谁晓得什么时候,舟水斩钉截铁的三个字,会减到两个字呢。
可是,就算舟水不喜欢邹小姐,他往后也会喜欢上谁,成家生子。长行不知道,自己做这剪红线的恶人,又能做多久?
“我不喜欢她,你不要白费心思了,”舟水渐渐焦躁起来,“我有喜欢的人了。”
长行吃了一惊,眼睛睁得更大,似乎被这个消息噎住了喉咙。第一次,他很在乎的人不再需要他——他就要失去他了。酸涩爬上鼻腔,心脏隐隐作痛,并且发苦。他想这个时候,把他的心脏挖出来吃了,会很败火。
他不能表现出异常,又不想自己看上去沮丧得像条丧家犬,如果他还想和舟水做朋友,这个时候就要恭喜他,好奇地打探让他发生恋爱的对象。可是话到嘴边,却是句意义不明的:“真巧,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可能是长行不想认输,至少也要让这场注定无望的暗恋有一个体面的退场。他忽然不想招待舟水来中国了,在他的计划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第三个人的份。
舟水也有些惊讶。两人相对沉默,较劲儿似的逼对方先开口,同时还要迅速编造当对方问及喜欢的人的名字、长相、怎么认识的……要像编戏词儿似的不能穿帮,又有点小心思带上对方的特质,隐隐盼着对方能主动意识到其中的暗语。
然而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分出胜负。沉默地结账、走出餐厅,天气阴沉,预示着天空脾气不好,琢磨着选择哪种方式来大闹一场。他们匆匆告别,谁也没有提及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长行迷茫地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觉拐进一条偏僻的胡同,晦暗的尽头有一家亮着灯的酒馆。来到英国以后,除了去布莱顿那次,他还没有这么晚在街上乱窜过。在英国,他的生活意外的简单,娱乐远比在家时贫瘠。
但今天他想找点刺激——也算不上刺激,这只是一家普通的酒馆,一群男人喝酒、赌博、高声喊叫……也许还有廉价的女人?
他推门而进,破旧的牌匾在他头顶摇摇欲坠,烟草的臭气雾气绕得室内恍若仙境。长行呛得连连咳嗽,挥散了眼前烟雾,他找到吧台的位置,叫了一杯啤酒。老板娘精明刻薄地估量着他,长行掏出一把钞票拍在她面前,又说了一遍:“啤酒。”
啤酒有一股发霉的木桶的味道,非常难喝,长行却失去了味觉般,坐在角落大杯大杯地灌进肚子。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异国他乡没有中国酒,只好拿外国就凑数。外国酒不如长行喝的高粱酒烈性,醉又醉不成,睡又睡不去,活了16年,头一次体验到了为情所困的滋味,这滋味比啤酒还难喝。
他想起了和舟水的初见,还有那许许多多的夜晚,漂浮在海洋上的璀璨星光,不算久远的往事皮影似的在他脑海中表演,他头疼欲裂,只能喝进更多的啤酒缓解……
“喂,你,滚开。”
声音像从岸上传进海底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长行慢了一拍,迷迷糊糊地分辨着,直到下一秒被扥住了脖领子。
他本能地抓住那只手,使了个小擒拿,耳边瞬间响起了杀猪般的叫声,吵得他清醒了些。酒馆乱了起来,酒劲儿上头,长行站得稳当,眼前则开始重影。今天晚上他不想惹事——惹了事总会传到舟水耳朵里去,他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
于是他立刻举起双手,和失恋一样,生平头一次没争个你死我活,嘟囔着“抱歉”,晃出酒馆。
见识过他的身手,又见他认怂,那群外国人只能善罢甘休。长行刚出酒馆,伦敦的夜雨砸在他脸上,他咬着嘴角,一下子落下泪来。
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他眼泪都没来得及擦,警惕地回过头去,紧接着立刻退了几步,与眼前人迅速拉开了距离。
布鲁诺趾高气昂地站在他面前,撑着一把伞,揶揄地打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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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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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