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岁月如梭。时光转瞬即逝,林沛的小学生涯已然过半,只等这个暑假结束,她就可以从学校北边那排教室挪到南排,正式成为高年级学生。
小姑娘很是骄傲和自豪,肩膀上挂着小队长的一道杠,每天都对自己即将升阶充满期待。
今年的夏天,林家和往日有点不同。
“妈,这么热,咱们一定要出门嘛?”脑袋上顶着块从凉水里捞出来的湿毛巾,林沛觉得自己一点都没吸收到凉气,更像是脑袋在蒸发热气,配上外面知了的嚎叫,一阵阵让她发慌。
徐春蕾收了好几件背心短裤塞到书包里,“姨奶奶伤着腿了,今年都没到咱家来,你不想她吗?”
“不想,姨奶奶每次来都带麻花,又难吃还非催着我吃;这也就算了,她还老问我要东西,看我是不是大方给她,就算她不真要我也不想给啊。她不来挺好的,我高兴。”林沛慢吞吞的走到一边,不情不愿的咕哝着。
徐春蕾被噎了一下啊,这次花了更长的时间才组织好语言:“知道姨奶奶都是跟你闹着玩,我们果果大么大度,肯定不生姨奶奶的气啊,姨奶奶也很可怜的,摔断了腿多疼啊。她每年都可惦记回来烧纸这事了。”
林沛:疼就在家待着养伤吧,祭祖这事,反正年年都有,今年来不了,明年还可以继续啊,现在天气这么热,何必急于一时呢。
总之就是对出门这件事,丝毫不感兴趣。
一看就知道女儿在琢磨点啥,她回应道:“姨奶奶明年还能来,但你珠珠哥过了暑假就是初中生了,以后就不跟着上咱家来玩了,你就见不着他了,愿意吗?”
林沛一听,大惊失色,什么,自己尊敬的男神以后都要因为学习不能往家里来了吗,那这件事就要从长计议了。
中伏那天,林承远一家坐上了去锦州的绿皮火车。
坐在好像罐头一样的车厢里,林沛觉得自己四肢无力,胸闷气短,车厢最前面的墙壁上,一台小小的摇头电扇远远挂在车厢的最前端,徒劳的舞动着。
林沛一阵阵干呕,被她妈捏着下巴,硬灌了一瓶藿香正气才感觉通了气。她嘤嘤哭泣着,侧躺在晒得发烫的座位上动弹不得。
我说我不来,你非让我来……
这没见过世面的倒霉孩子,因为每次出行都是去奶奶家过年,所以对火车的认知,一直是人山人海但是冷到冻脚,所以当这次她踏上火车,发现整个火车上甚至还有空位,高兴了五分钟。
然而接下来的旅途并不愉快,随着汽笛声列车开出地道,太阳火辣辣的晒在脸上,车内的温度也一升再升,似乎永远没有上线。
林沛努力了,却在车厢里无处可去。只能眼馋的看着几个叔叔阿姨脑袋上顶着的报纸,看起来是那么的舒服,但是他们也没有多余的分给自己。
徐春蕾拿自己做人肉遮阳伞,又拿了蒲扇扇风,这才让孩子稍微好受了些,等熬到锦州,林沛已经成了个脱水的腌黄瓜,整个人又蔫又咸,谁看了都得说一个“惨”。
“没想到给孩子弄成这样。”徐春蕾很是自责,她和老林没有在三伏天坐过火车不是这次出行该孩子带来伤害的借口。
直到把林沛带到医院让大夫看了一圈,确认只是轻微中暑,大人们才彻底放心。
没想到自己锦州之行第一站就是人民医院,林沛吃了饭,又被灌了一瓶藿香正气,非常遗憾的睡着了。
因为大人们有话要说,为了避免耽误学习,李峦清也被赶到屋里,陪在睡觉的妹妹旁边写作业。
他打了个哈欠,羡慕的看着床上已经睡出鼻涕泡的妹妹,有气无力的掀开作业本,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问候过腿伤卧床的老太太,大人们在屋外团团围坐。
“大哥,什么情况,怎么突然不想在厂里干了,设备厂这两年效益多好啊,多少人挤破头向往里面去还去不成呢。”一坐稳,李钢铁就着急忙慌的问道。
长出口气,林承远头垂得低低的:“哎,但凡能干,我也就忍着,接着干了。”
是了,老太太摔伤了得来看一看只是林承远用来跟领导请假的书面理由,跑来找下岗的堂兄弟商量对策才是这趟锦州之行的根本原因。
3年里,变多的不仅是林沛的身高,还有林承远夫妻的白头发。
林沛进了小学校门,徐春蕾过了几天上下班两头紧的日子就慢慢闲了下来。
开始时,也没人在意,上班吗,有忙有闲很正常,上两天歇两天,接孩子伺候家里更方便了,挺好的。
虽然已经有了下岗的说法,但谁也没想过这股浪潮能扑倒自己身上,只觉得还像以前一样过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后续的服装厂也确实麻痹了大家,它的经营状况好一天坏一天,时而有活时而放假,工资有时候准点全发,有时候又要拖上几个月。
大家骂归骂,但国营厂还是人民的娘家,心中的依靠。徐春蕾和她的工友们很有耐心地等着,等厂领导解决没活的问题,等回去复工继续上班拿工资的日子。
但是随着托儿所和厂办医疗室被撤掉了,看着哭哭啼啼的李老师和脸拉的老长的张大夫,工人们慌了神,她们第一次直面国营厂是会让人“下岗”的事实。
大伙吃斋念佛,求着老天爷保佑厂子渡过难关。于是到了去年年底的时候,服装厂挣扎着有了点复苏的苗头,偶尔能接上个小活,给大家补了几个月的工资,人们长出口气,抖擞精神准备大干一场,平日里灌会偷奸耍滑的也老老实实来干活,一切好像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可惜预示春天即将到来的迎春花刚刚开始抽出枝桠,厂子的经营状况已经急转直下,原本的上二休五都开不满,直接成了开工另行通知。一时之间大伙议论纷纷,每逢上班心思根本不在干活上,更像是去打探消息的。
厂里的司机和看门的大爷向来是广大群众的信息来源,他们的八卦来源多且准确,老爷子在门口抽着烟屁股,眼神沧桑。
“你们也别在这儿耗着了,咱这厂子啊说是欠了好些个钱还不上,上边那意思是把厂子卖了换点钱还还债,摊子一撤大家各回各家。最多挺到年底,你们啊早想出路吧。”
这段话就像插了翅膀一般,传进了全厂老小的耳朵里。一时间人心惶惶、风声鹤唳,即使领导出面“辟谣”,众人却不敢相信,仿佛已经看到厂子关门的场面。
惶惶众人之中,徐春蕾也是其中一员,她小学毕业就相应号召,支援建设,进了服装厂,此后二十来年就在流水线上踩着缝纫机做出一件又一件衣服,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面临下岗失业,也没想过除了服装厂,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虽然平时骂厂长骂主任,可真要是离了服装厂,徐春蕾还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
这边厢徐春蕾天天紧张到啃指甲,为自己和服装厂的未来担忧,那边林承远则是因为人际关系,在设备厂苦苦挣扎。
与服装厂难以为继的经营状况截然相反,随着国家建设复苏经济需求加大,都使得机械需求大幅增加,这两年,设备厂的员工可以说是生活在天堂,工资奖金那叫一个蹭蹭往上涨,是大家伙都想往里钻的好去处。
也许大家会好奇,同样都是工厂、都是生产加工,为什么南城县服装厂濒临倒闭,设备厂就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比起质保期至少五年以上的,难道不应该是作为快消品,离人民群众更近,更贴近大众消费的服装厂效益更好吗?
嗯,如果能开发出风靡全华夏,哦不,风靡整个省份的新款式,那在经营不善、徇私舞弊、盲目生产等等问题的情况下,南城县服装厂也许还能苟两年,否则只能当场毙命。
毕竟,服装厂的入场门槛是那么低,只要会踩缝纫机,就已经迈过了所谓的行业门槛。更何况现如今便宜的工人有的是,买上有几台缝纫机,再找几个下岗女工,不出几天就能囤上一间房的货。
只要老板够精明,跑几趟大城市,搞点新鲜花样回来照着做,不愁采购商们不稀罕,消费者们不买单。
同样的品质看价格,同样的价格看态度,同样的态度,那自然是看样式,有这么些优秀的新厂子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360度全死角的服装厂做不下去那是理所应当。
说完了眼看就要垮台的服装厂,再来看看当红炸子鸡--设备厂。
眼红机器制造这块肥肉的人多得很,但真的有魄力去做的真是凤毛麟角。
如果说服装厂的门槛就像个平地上的土坡,那设备厂的入场费就好似青藏上的高原,因为想开设备厂,必须要有用来干活的好设备。不说好的机器都要去外国人那里买,单是动辄十万百万的启动资金已经吓退了很多人。
而且这行当相当吃技术,刚上手的新人干起来废工废料,不论是精钢还是铜铝,哪个都值大价钱。这些损失不是财大气粗的国营厂根本扛不起。
对自己吃到行业壁垒福利一无所知。南城县设备厂一边沾沾自喜,一边风生水起,每天都在高速运转,车床都要磨出火星子。
林承远对这些资本经济也不是很懂,但他拿到了实惠,每月都有不错的工资。但是他眉头的褶皱不比徐春蕾少。
因为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厂长单方面翻脸,现如今每天都在被穿小鞋,评先年年没有他的份儿不说,跟自己关系好的也一个两个在受连累。
为此他复盘了很久,还请厂里的善八卦者吃了顿饭,这才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故事的源头和他林承远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只是一段发生在设备厂新任厂长、他管辖的一车间某床工和这位床工那统计员老婆之间的三角恋。
那位知情人士详实的描述这段离奇又香艳的办公室文学,仿佛置身当日的床下,听得林家夫妇知乎“stop,这种不可描述,发出来是要被屏蔽的”。
通畅情况下,这段畸恋的当事人之间,即使不上升到大打出手,弄出血案,也应该把这段恋情深深的埋起来,羞于见光。
但三人明显不走寻常路,积极主动把这段不道德的恋情宣扬到大众面前,堂堂正正的仿佛知道后满脸震惊的其他人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一时之间全厂普通人竟不知谁的荣辱观和羞耻心才是道德标准。
负责把这件事广而告之的女主角在单位里横行霸道,每天都致力于将厂长拜服于自己石榴裙下的丰功伟业昭告天下。
两位男主角更是奇葩,坐在厂长位上的那个整日里从眼神到行为充满宠溺,只要女主角吹吹枕头风就无所不应;至于另一位正牌丈夫,对自己媳妇另有靠山的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现在更是很好地利用这股枕边风,开始谋取利益,扳倒了不少他的竞争对手。
他本人已经从普通工人完成了小组长、班长、工段长的阶级跨越,现在终于剑指车间主任的宝座。
于是,曾经因为这人迟到早退不给他发全勤奖的林承远,在这段原本该只有三个人的故事里,拥有了姓名。
问:铲掉林承远分几步?
答:分三步。
先是工作调动,生产副厂长兼一车间主任是吧,咱们改管行政口,什么?专业不对口,那你这个同志思想还得再提高啊,要做全面为厂长解难的全能型人才啊。
领导指派,又是平级调动,林承远垂头丧气去了新岗位,谁不知道设备厂行政副厂长的办公室,别名狗不理,里面充斥着一哭二闹三上吊,是个进去了就会让人神经衰弱的地方。大家都是能避则避,平日里轻易不会靠近半步的可怕地方。
接下来,借着林承远处理不了这些事的名头,厂长扣了他的工资,摘了他的帽子,让他去自己部下那打下手,是不是还要点名批评。
最后,厂长又把主意打到了一车间,林承远的工友们身上。无论干得多细致,一车间的次品率始终是最高的,工资是全最低的。很快,车间里支持林承远的声音小了,有些不同以往的声音出现了。
三部曲,至此铺设完毕。
林承远屈服了。
厂长这手段耍的好,工资少,工作烦,但毕竟只是针对一个人,林承远要么梗着脖子对着干,要么忍气吞声接着干,反正都是干。
但涉及到一车间兄弟的利益,这就等于犯了众怒,虽然干坏事的不是林承远,但承担责任的只能是他。
“不是哥,这都给我干蒙了,”听到这儿,李钢铁不由自主挠挠头皮,插话道:“那你们这个厂长到底想干嘛?都给你调到办公室了,你也不碍他事了啊,怎么就一个劲儿想给你弄走呢?”
朱文文锤他:“你能不能好好听哥说话,没听前面儿啊,都说了是那个狐狸精勾搭厂长和她那口子搞出来的糟心事了。”
“到了这一步了,我觉得就不是那俩人的事了,赵河这老小子应该是有想法。”林承远摇摇头说出了最坏的猜测,这些天他细细琢磨,慢慢品咂,这颗榆木脑袋终于琢磨出点味儿来,“以前他赵河新上任,屁股没坐稳,怕底下人闹事就使劲拉拢我们这几个,好话说尽好处乱许;这两年设备厂干得好,他也跟着稳了,车间主任什么的,也到时候该换成自己人了,再不然,也能拿来换点好处。”
李钢铁认真点头:“确实有可能,设备厂现在正红火,你那位置多吃香。那哥你打算怎么办?看这样那老贼也没打算给你留后路啊。”
林承远说:“我也是因为这个愁得觉都睡不着,没想到半辈子过去了,还能遇到这事儿。赵河这是逼着我走啊,不走就是挡一车间的人的财路,过不几天就该有人找我来了,到时候更难看。”
“……也是。但是走了哥你干嘛去啊?”李钢铁发愁的说。他当年也是因为厂子效益不行,不得不下岗,狠狠地体会过离开厂子重新开始的惶恐和焦虑。
“不知道,那啥,铁啊,工作好找吗?”林承远期盼的问。
李钢铁:……实话说,不好找。他是单位的叉车工,除了开着叉车来回运货别的啥也不会,出了厂门那叫一个傻眼,在家闲了多半年,最后找了个开出租的活,这才又有了能糊口的营生。
但现在远哥想听的肯定不是这个,振作精神,李钢铁安慰道:“我这就一开叉车的,跟你肯定没法比,这不也找着要我的地方了。远哥你是技术大拿,换家厂子拿起来也是分分钟的事。”
如果出了南城设备厂的门,还想再和其他设备厂结缘,那就得说是青城设备厂,可这厂子离家老远,去了人生地不熟,还得想法子解决食宿问题。
而去了青城,又要从三级工做起,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呢,又能不能熬出头呢?
林承远惶惶不安,萌生了离开这个行当的念头。
这次来找表弟,就是想在表弟这儿取取经,看看自己是不是也能在家门口做个营生。
只是看样子表弟的再就业也不怎么顺利,不知道他那些下岗工友找工作的路子能不能给自家指条明路。
李钢铁又举了几个例子,他那些工友们,有炸油条买早点的,还有在家看孩子的时候顺便忙接送的,更有直接下海经商的。
“不过人家这种自己跑买卖的都是业务员,手里有资源,远哥,这种的咱不行,手里没人嘴也笨。”李钢铁自己就把这一条给否了,林承远也深以为然,跟着点头。
至于其他,徐春蕾比量了一下自己,再想想家里情况,觉得同样也用不上。
买早点太辛苦,学手艺也得交学费,家里本来就穷,掏钱那要慎之又慎;至于替别人看孩子,那不就是托儿所的活?还干着的好单位内部就给员工把这事解决了,干不下去的孬单位,那还用啥看孩子的地儿啊,自己都是大闲人了,搁家看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