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丰二十年,深秋十月,秋风瑟瑟,上京的黄叶落了满城。
这日天还未亮,户部员外郎王茗蕴王大人府邸早早的点了灯,暖黄的烛灯在寂静的的黑夜里格外惹眼。府邸四周的落叶老早就叫人扫的干干净净,西侧院更是从上月就开始收拾,院内的家具摆设全换成京里最最流行的款式风格。
府里的丫鬟小厮都知道自家大人在江南老家的妹妹这几日要进京了,王大人自小就宠爱这个妹妹。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大朵大朵的火烧云染红了整片天际,灿烂而又盛大。
王宝珠赶着驴车后面跟着两三仆从和侍女啊香终于在夕阳快要下去前悠哉悠哉的出现在了视野里,天边残日的几缕夕阳悄无声息的打在宝珠身上,轻柔的发丝在傍晚的微风下肆意扬起,那被晚霞染红的笑脸此刻显得明媚又张扬。
她浅浅笑着,带了满心的喜悦,等看清楚城门口的来人后轻巧的跳下驴车,快步奔向城门口着紫色官服、背手而立着的男子,活像只撒脱的野猫。
城门口着官服的男子也是一脸和煦,笑着看向飞奔过来的姑娘,等姑娘靠近些便直接张开双臂接住了她。
“兄长,我好想你呀!”王宝珠兴奋的说着,语气中带着哽咽。
“阿珠长大了,快让为兄好好看看你。”他拍了拍王宝珠肩上的灰尘,认认真真的从上到下的打量着面前许久未见的妹妹,欣慰的叹道:“真是大姑娘了,路途遥远从江南到京城这一路上真是辛苦了,父母在家可好?”
“父母一切都好,待他们把家里的宅子铺子交代好后就会过来,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过个团圆年了。”王宝珠挑着眉笑说,余光不经意间撇向四周。
来人除了哥哥和几个仆从外还余一位穿着锦袍束金冠的男子,同她兄长差不多高瘦,只是皮肤白皙看起来像是没吃过什么苦的,尤其是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显其有些轻浮。
她瞧着他不禁眉头微颦,于是转换了目光去寻找那人的身影。
可惜那人没来,宝珠有些失望。
锦袍男子轻摇了摇手里的折扇,一双凤眸漫不经心的看向她,他问:“姑娘这是在看什么?”
王宝珠一顿,好奇的问:“兄长,这是?”
“哦,将才在城门口偶遇裴世子,这是长明侯府的世子,快向裴世子问好。”
王宝珠微微屈膝向眼前的裴世子拂礼,“裴世子安好。”
裴尚向后一退,收起手上的折扇,拱拳,轻折脊背回了一礼,道:“王妹妹客气了。”他起身站直了身子,仍旧一脸笑意的问道:“妹妹刚刚的神色像是在寻什么人,不知妹妹是在找谁。”
这家伙,没看我不想回答你吗?怎么还问,真是烦人!王宝珠在心里狠狠怒骂了这家伙,随即温和的回:“想是我刚刚在观赏这壮观的城门,被世子会错了意吧!”
“原来如此!”裴世子笑笑,接着说:“不打扰你们兄妹久别重逢了,在下就此别过!”说罢,向王大人拱拳便转身离去。
王宝珠跟着兄长回家,府邸位于平安坊南巷的一处大宅子,宅子三进三出,前庭后院,抄手回廊,雕廊画壁,好不精美!主院留给父母,东侧院子为兄长所住,西侧则是留给王宝珠的,王宝珠的院子挨着西墙,墙边有棵茂盛的桂花树,上面缀着满满的、开的灿烂的桂花,晚风一吹香飘满园。
往后看去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独立于主屋和桂树之间,这屋子有些奇特,门两侧各自有个从上开到底的大窗户,窗上挂着暗色的窗布并镶嵌着神都府内最流行的西洋水晶,不过这是按照王宝珠寄来的图纸所建,王大人也没有多问毕竟自家妹妹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晚上在这桂树下支架贵妃塌、赏茶赏月,又或是冬日里在这装了落地窗的书房里围炉煮茶,赏花赏雪,也太惬意了吧!她想着不禁笑出了声。
王大人满脸宠溺,看着妹妹高兴他也是满心满眼的高兴。
“明日等我下了值就带你去张家拜访,顺道请你老师帮你指点一下,对了你想考哪个衙门的女官?”王大人问。
“刑部。”
“刑部?刑部好啊,谨之也在刑部任职,或许还可以顺道照顾你。”
她乖巧的点了点头,“嗯嗯。”
“但我听说,相爷想让你去内宫女帝陛下跟前做官。”
“不要,我就要去刑部嘛!”
“内官不好吗?刑部鲜有女官,你去了可能不习惯,况且刑部的工作不如女帝陛下跟前体面,却要更加辛苦,你想好了吗?”
“我不是怕吃苦那种人,我要做官是下了决心的,哥哥你相信我,也要相信我的能力,我一定可以做好的!”
她眼神真挚,眸光清亮。
王大人看着自家妹妹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禁心头一颤,点了点头。
“兄长你快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不还要早起去上值吗?”宝珠在撵他走了。
“你这丫头,好好休息,有什么要求尽管差人跟王甲说。”
王甲是府里的管家。
“好嘞好嘞。晚安,兄长!”
翌日,王宝珠呆在屋子里温了一整日的书,直到傍晚时分才等到兄长下值回府。
这边王大人左脚还没踏进府邸大门就叫突然跳出来的宝珠一把给拽了出去,“快快快,再不去天都要黑了,我都来这么久还没去老师家拜访简直太不礼貌了,老师该伤心了。”
她左手拎着一大盒东西,右手拽着兄长的大袖急匆匆的往马车上钻,王大人只好一脸无奈的任由其拽着上了车厢。
王宝珠的老师乃是当朝宰相张谦,至宰相府时看门的小厮说宰相大人在用晚膳。
王大人有些自恼自己耽误了时辰回来晚了,站在宰相府大门口他有些不敢进去,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宝珠,要不我们还是明日再来,今日似乎有些晚了?”
“晚吗?,我觉得时间刚好啊,正巧省了顿晚饭。”说罢便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进去。
无他,他也跟着进去。
穿过宰相府层层绕绕的走廊后就见到了正在用饭的一家子,说是一大家子其实宰相大人的家眷简单的很,可王宝珠轻轻环顾坐上的一圈人后却隐约露出些许落寞的神情。
宰相夫人是个保养极好的妇人,皮肤细腻、眉眼如画,一双柳叶眉显得温柔似水,王宝珠咧嘴甜甜一笑:“师娘,好久没见到您我好想您呀!”说着便把手上拎着的匣子打开,从中取出一只精美的镶着贝母金丝的木雕小盒,推开小盒薄薄一层木板盖,里面赫然一条明灿灿的珍珠项链,每一颗珠子都是混成天然,圆润饱满,质地细腻且大小一致,烛光一照每一颗珠子泛着莹莹光辉,一看就是上品。
“师娘,这是东海的珠子,每一颗都是我精心挑选的,攒了好久才凑成这么一条珍珠项链,一做好我就想恐怕普天之下也只有我师娘的气质才配得上它了,这不特地带来给您。”
“你这孩子,真是有心。”宰相夫人毫不掩饰的开心,伸手接过木盒便细细观赏这珠子。
她知道的,宰相夫人最爱听这个。
王宝珠又往里一摸,摸出罐青翠色的玉筒,那玉筒底部封住上部带盖,应当是个容器。
她晃了晃玉筒,筒内传来“擦擦”两声清脆悦耳的声响。
“老师”又是招牌的微笑,继续道:“知道老师最爱江南的白茶,这是我为老师亲手制的茶叶,是在前年春雨后我一根一根的在茶山上挑取的最鲜嫩的茶叶烘烤晾晒,存了两年。学生手艺不精,不过尚能入口,还请老师笑纳!”
说罢便将玉筒奉了上去,张相一脸严肃的接过,良久,缓缓开口道:“入座吃饭吧,吃完饭到我书房来你兄长也一块进来。”
“是。”王大人拱手一礼,王宝珠也乖乖拂礼便落座了。
除此之外王宝珠的盒子里还有带给座上其他每一个人的礼物,张家只一女两子,两位高堂,张家老大的夫人郭氏及其一子一女,张相并无任何其他侍妾姨娘和庶子庶女什么的,此外便并无其他家眷。
不过今日张家的二公子张谨之未在家。
大家收到礼物都很开心,唯张相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不过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张相一直是这个古怪脾气,谁也不知他是高兴还是不悦。
饭后,王大人与妹妹一同随张相进了书房。
宰相大人的书房倒是简单,一排书架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书轴卷册,书架正前面一只黑漆楠木书桌、一把椅子而已。
府里的仆从搬了两把椅子进来,王家兄妹俩在书桌前坐下。
“我看信上说宝珠想去刑部?”张相押了口茶问。
“是,老师,我想去刑部。”
“刑部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女帝陛下的御前缺个女官,五品的官。”
“御前固然好,可学生觉得学生有就任刑部的能力。”她垂着脑袋,低声说着:“若是老师不愿意引荐,我也会想别的办法。”
后面那句说的极轻,但书房拢共就这么点大,想不听见也难。
王大人眉头紧锁,他知道宰相大人速来威严,在朝上都能驳斥陛下几句,也不知道宝珠怎的这么任性。
“相爷。”王大人刚要起身谢罪,就被张相一个眼神暗示坐下。
“你怎的这么想去刑部?”张相问宝珠。
“学生一心正义,誓要做个为百姓服务的好官,伸张正义绝不会放过一个犯人。”王宝珠一字一句的说着这话,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她嘴角含笑、眼底清明、神色端正,就像是,就像是真的那样想一样。
“谨之已经订亲了。”相爷轻叹,眼底尽是惋惜。
这突然来的一句到叫他二人有些震惊,尤其是王大人,一开始听说宝珠要去刑部时他就在想是不是因他张谨之的缘故,不过他更愿意相信自家妹妹是出于对自己能力的肯定。
宝珠垂眸,含笑的嘴角一下子松回了平常的弧度,那张惯常的笑脸也暗了下来。
再次抬眸去看老师,眼底仍旧一片清明,“老师多虑了,我去刑部和他张谨之有什么关系呢?或许在考核时能得到张二哥哥几分宽松。”
她又道:“海晏河清,江山如此多娇,在盛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宝珠的理想。”
书房里点的烛灯不多,烛火跳动,几人昏暗的剪影在白墙上闪了闪变的有些扭曲,不变的是座上人的脊背挺直不屈。
“引荐信我会写给刑部尚书,但是刑部的考核我不会插手,且看你自己能力罢。”说完便低头饮茶,垂眸不再看她。
闻言,一声轻叹从宝珠嘴中呼出,不过一瞬她又变回刚刚那副笑呵呵的模样,“老师这茶是我送的茶吗?还不错吧?”
张相似在品味,半晌,缓缓说道:“不错。”
突然门外一阵敲门声,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父亲,我进来了。”
雕花木门轻轻被推开,走进个穿着绯红色官服的年轻男子,男子身量笔挺、面如冠玉,眉骨清朗。轻柔的月光无声息的打在绸子做的官服上更显得那官服布料质地上品。
看向眼前熟悉的人、熟悉的眉目,宝珠有些愣神。
真的好久没见了,久到他的轮廓早已模糊,可那双眉目她却是忘不掉的。
男子缓步走进,先是朝书桌后的父亲行礼,然后转过来向王家两人一礼。
宝珠回礼,道了句:“谨之哥哥”,她又问:“谨之哥哥饭可用过吗?”
张谨之点点头,回了一声:嗯。
至此,便又回到了政事的讨论上。
离开相府时,张二和妹妹张温送客至门前。
“宝珠姐姐,有空我就去找你玩啊!”张家小妹张温轻柔的语气像极了她的母亲。
“好。”宝珠回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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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高悬,今夜的月亮真是格外的明亮啊!西墙的那棵桂树在夜风下不断的摇曳,厚密的桂叶相互摩挲,发出“簌簌簌”的响声。
王家的烛火都暗了下来,因此宝珠房外的人影在月光下格外的惹人注目,好在王府人口不多,下人这会都回去了。
房门轻轻推开,银白的月光便如洪水一样涌入屋内,铺了满地碎银。
桌前喝茶的王宝珠微微眯眼侧头去看那人,来人踏着月光,质地上品的红绸面料随走动的步子泛着水波一样的光泽。往上看去,熟悉的眉目紧锁,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宝珠。
这狗东西来了!
他静静地走到桌前停下,背着月光,只觉他俊朗的五官异常柔和,然一对漆黑如墨的眼眸却把人看的发冷。
“谨之哥哥!”宝珠朝那人甜甜一笑,顺手递去一只杯子。
张谨之没接。
王宝珠眉头一皱,直接甩手向他扔去。
那人稳稳接住飞过来的杯子,随即就自若的坐在了宝珠的对面,没有任何的不悦。
“你知道我要来神都吗?”宝珠问他。
“知道。”对面那人回。
“你为何昨日不去城门口接我?”语气里有些责备。
“昨日同邢部的人在查案,没得空。”说罢,品起杯子里的茶来,“你来神都为何,真的只为当官?”
“否则,那你以为何?”
“你要来刑部?”他不答反问,“你就这么想来刑部?”
宝珠轻哼 ,面色冷淡不去看他,“难不成你以为我是为了你,还是你那刚订亲的未婚新妇?你以为我是来搅乱你们的吗?”
“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你切不可去招惹她。”张谨之脸色毫无变化,告诫似的语气。
说完,起身就走。
那人走的好潇洒,袖袍扫起的阵阵冷风吹的宝珠脸色更冷了些,她冲那人的背影喊道:“张大人,你且放心,我王宝珠与张谨之并无任何关系,从今以后也定不会去打扰你们夫妻二人。”
张谨之心头不由的一颤,他缓缓移动身子借着月光扭头去看她,却见她狠厉的盯着自己,银辉细细碎碎落在她澄澈的眼眸中,那双总是暖的醉人的眼里此刻却如黑夜里的深海那般混沌,唯余天上颗颗繁星倒影却独独不见自己的影子。
他在心中轻声叹息,总归还是走了没留下一句话。
门房再次一开一合,四周安静如初,只有窗外的桂树还在风中簌簌响个不停。
宝珠有些想哭,抬手抹了两把眼泪,那眼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抹也抹不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