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
文/沐清雨
方屿里做完现场布置验收,回到家已是深夜。
她今晚验收的是个十岁孩子的生日派对。这种案子量级太小,正常方屿里是不接的。可孩子的母亲曾在她寂寂无名时为她介绍过项目,这种在自己身处低谷时伸出了手的贵人,方屿里感恩,哪怕那个合作由于种种原因并未达成。
临睡前,方屿里脑海里还在回放派对现场的画面——签到处、甜品区、用餐区、游戏互动区,精致的伴手礼专区,以及风景走廊,每一处空间都布置得充满了童趣,满足了小朋友想做仙女,想要蝴蝶,想在童话世界里过生日的全部要求与幻想。
方屿里不禁回想自己的十岁。有点遥远,记忆模糊了,只能忽略掉具体年份,以童年为单位。她童年的娱乐差不多就是,跳皮筋,跳格子,打口袋,打雪仗,堆雪人……没看过电影,没去过游乐园,没拥有过一件玩具,没穿过一次公主裙,更没有正式地过过一次生日。能吃饱穿暖,能在城市读书,于她已是最大幸事。
有的人出生就是公主,有的人一生怀揣公主梦。
方屿里的梦被手机持续的振动声打碎。
是方母打来的,电话通了,那边只叫了她一声:“小里……”就哽住了,之后是隐约的抽泣声。
方屿里忽然想到近期母亲不止一次发信息问她忙不忙。她很忙,不是在埋头做设计方案,就是和客户沟通方案,要么就在外地出差,或者像昨晚那样在宴会现场。有时能匆匆回上一句,有时消息多了根本留意不到,等想起来要回个电话,都过去好几天了。
方屿里有不好的预感,她猛地坐起来,问:“怎么了妈?”
那边依旧没有说话,极力克制的哭声透过话筒传过来,像一把生活的钝刀,明明没有割破皮肉,疼痛却直达心底,让人血肉模糊。
通话结束,方屿里打开了窗,深秋的清晨,空气中透出微微的清寒,东边的天际浮现出一团金红,旭日喷薄欲出。
这样的日出,父亲看得见的次数要倒数了?他还不到六十岁!
隔天,方屿里从上海回到千里之遥的老家哈尔滨。她用一天时间协调工作,并联系好了专家,把接下来父亲的冶疗事宜都考虑到了。
她是家中长女,又是别人眼中有能力的孩子,这种时候谁都可以倒下,谁都可以哭,唯她不行。然而,肺癌晚期,且出现转移,生存期半年左右……这样的结论面前,她能做的终究有限。
父亲方敬年还什么都不知道。方母担心,丈夫若是知道自己的病情,心理迅速崩溃会走得更快。弟弟从小顽劣,在这个家里没有发言权,尤其姐姐已经回来了,他自然不会表态。
心态对癌症确实是有影响,可现在这种情况,为尽可能延长生命必须介入治疗,又如何瞒得了?况且若真的只剩半年时间,父亲又是否有未完成的心愿?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方屿里不希望他带着遗憾走。尽管遗憾是人生常态,她也要竭尽所能。
最终点破这一切的竟是方敬年。他以散步为名把方屿里叫去了外面。父女俩走出小区,穿过街道来到江边,沿着江畔往斯大林公园的方向去。
这是以往方屿里回家,基本在家待几天就要陪母亲做几回的事情。方母总会在饭后招呼她:“走啊,去江沿儿。”
当初选择在这里给父母买房,为的也是他们去江边散步方便。不过,方屿里其实不明白,一个江边有什么值得反复去的。而她人在家,工作是不停的,表面上随母亲出去了,多数时间都在接打电话和收发信息,满脑子都是项目上的事,没心思关注其它。
还是头一回和父亲出来。
她寻找话题似地问:“他们看什么呢?”
方敬年循着她的示意看向防洪纪念塔背后,那些就着堤坝台阶席地而坐的人,说:“没什么具体的目标吧,可能就是感受江边的气氛。”
方屿里没感受到什么特别的气氛,说:“人家杭州在西湖上修的音乐喷泉,每天都有表演可供游客观赏。再看看我们这么大条松花江,就搞了个一根光柱的所谓高空喷泉。”
方敬年听出她言语中的嫌弃,笑了笑:“如果换个形容,描述它‘像一柄利剑刺破天穹’,会不会觉得这喷泉也挺不一般。”
方屿里依然觉得很一般,她坚持之前的评价。
说到坚持,方屿里记得有一次带母亲外出,在谈论对一件事的看法时两人有了分歧。方屿里甚至都没用去说服,母亲便认同了她。她当时笑言:“您怎么那么不坚定啊,您要坚持自己。”
本以为方母有什么独特的见解,结果老人家半认真半玩笑着说:“我怕你把我留在外面。”
方屿里愣了愣,在那个瞬间恍然发现,母亲老了,不像年轻时那样独立有主见,她开始依赖女儿,尤其是在陌生的环境里。
此刻,方屿里不敢去看身旁的父亲,她垂眸掩饰起心中酸涩的情绪。
方敬年不觉有异,只认为女儿是见过世界的,宏伟壮丽的景观看得多了,眼光更挑剔。他没反驳,慢条斯理地说:“咱们一号喷泉的架钢结构是2004年始建的,已经开始出现腐蚀。为了保证每年夏天正常使用,要进行补焊加固,还有桁架上的灯具、浮筒、铜喷头、钢缆绳这些都要达到使用年限了。”
方敬年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高中毕业。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能读到高中实属不易,可这些建筑知识显然超出了方屿里认知里父亲的知识范畴。她意外于父亲居然对这个自己看不上眼的喷泉的建造结构如此了解,默默听着没接话。
方敬年叹了口气:“咱们东北啊,每年11月到次年4月,半年的封江期,导致很多项目工程的维护和大修都有难度。”
方屿里对此表示认同:“苦寒之地,古代著名的流放地宁古塔不就在咱们省嘛。”
方敬年点头,又道:“寒是真的寒,漠河那边有时候9月份都下雪了。但改革开放这些年来生活越来越好,倒不觉得苦了。”他说着往道路里侧跨了半步,给后面的人让开更宽的路。
一路下来,徒步的、慢跑的,还有三五成群唱歌跳舞的,人声歌声交织,让神秘接头暗号“去江沿儿”,变得有了点儿不同寻常的味道。
如同方敬年后面说的:“你们年轻人喜欢去咖啡厅也不全是为了喝那杯咖啡吧,有时候换个地方待会儿,感受一下可能在别人眼里没什么气氛的气氛,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钓鱼不是为了吃鱼,去江沿儿也没有具体目的,静静地在外面坐会儿,吹一吹江风,认真呼吸一下沾点儿江水潮湿的空气,可能是地道冰城人一种特有的仪式感吧。
方屿里挽住了方敬年的胳膊,她明显感觉父亲僵了一下。自她十八岁离家去外地上学,已经有近十五年没有和父亲如此亲近。隔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几秒,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方屿里垂眸,入目的是一只粗糙,黝黑,手背上布满了微突血管的手,她视线上移,身旁个子高高的父亲,面庞瘦瘦的,眼角爬上了细细的纹。
岁月从不会苛待谁,可也从不善待谁,它在父亲身上刻下了道道斑驳,它终将,带走他。
那一瞬间,方屿里心里有场海啸在咆哮,她迅速将脸转向江面,让眼中翻涌的情绪融化在潮湿的水气里。
……
落日前,父女俩儿走上了道里、道外两区的分界桥。这座几乎和冰城同龄的老江桥,如今撤掉了原来的道砟,铁路两旁改建成了可以骑自行车通过的单行道,桥梁中间一段铺上了玻璃,可以透过这段玻璃栈桥看到百年前铁路的原貌。老江桥已经不通车,听不到古老蒸气机的轰鸣,却像一枚时代的烙印屹立在松花江上,不休,不朽。
方屿里迎风而立,望向不远处家的方向:“爸……”她自以为做足了心理建设,可一开口,声音还是控制不住颤抖,一时哽咽难言。
这种时候还得是父亲。
方敬年语气平稳地说:“是癌吧?你一回来,我就猜到了。”
去医院检查时他还只当是小毛病。年纪大了,病痛再所难免,他根据自己咳嗽,胸闷胸痛的症状判断,应该是肺的问题。炎症,积水,脓肿,差不多就这样吧,没往更坏处想。可一家医院检查完,儿子又非要去肿瘤医院再查,医生还让他去外面等,要单独和家属聊几句,老伴最近的情绪也不对,眼睛总是红着,他问怎么了,她只说眼睛干涩不舒服,还说要去看眼科,方敬年几乎要相信了,过年都不保证有时间回家的女儿却风尘仆仆赶了回来。
方敬年抚了抚女儿的头发,说:“这世界每分每秒都有人离开,病痛,意外,自然老去,都不可避免。爸爸承受得住,就是你妈妈……”他以无比郑重地口吻问:“爸爸可以把她托付给你吗?”
方屿里不回答,好像只要她不答应,父亲就永远都不会离开。
方敬年似乎洞悉了她的心思,神色认真地说:“你奶奶去世的早,你妈妈没见过她,没有婆媳相处的经验,现在她能照顾自己,一个人生活没问题,等以后老了要是和你弟弟他们在一起,依你妈那脾气怕是会有矛盾,到时候该受委屈了。”
方屿里吸了吸鼻子:“既然您这么不放心,那就配合治疗,尽量帮我分担一下。”为了掩饰悲痛的情绪,她撒娇似的说:“您不能只心疼老伴,不管老闺女,都是亲的呢。”
方敬年听出女儿声音中的哭腔,看着她强忍泪意的眼睛,郑重承诺:“高度配合。”
关于病他没多问一句,只表示:“我不想手术,不是心疼手术费,依我现在的情况,手术成功也不可能把癌细胞彻底清除,术后的休养和治疗会很熬人,基本是要耗在病床上了。我不希望把所剩不多的那点时间浪费掉,如果可以,我想正常地走。”
应该是担心方屿里误会自己消极,方敬年又说:“从你五岁起,爸爸开始参与冰雕制作,最初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工,到现在已经28年了,爸爸的目标是30年。”他说这话时眼晴很亮,语气中有不易觉察的骄傲。
方屿里点头,再点头:“30年的老冰雕师,听起来就很了不起。”
方敬年笑起来,那笑意从嘴角延伸至眼里,像从冰里燃烧出的火种,带着热烈的力量,是老照片中意气风发的少年样。
若少年永远年少该多好。
……
这是2023年4月完成的一部小短篇,由于种种原因现在才能发出来。宝贝们先看着解闷,下个月我们新书《星回故里》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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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盛放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