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有些冷清,小灶上温着口小锅,沈瑜掀开盖子,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锅清汤寡水。
主厨是个胖老头,沈瑜进门撞见了他,碰面连话都还没说上一句,就被支走了。打下手的小学徒看着沈瑜这位客人,小心翼翼道:“厨房没什么吃食了,小的给您现做一些吧。”
沈瑜刚吐完,清汤寡水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再说正赶上人家家里做白事,他一个人大鱼大肉开个小灶也不太好,闻言便礼貌拒绝了。小学徒拿了个碗儿盛了碗清粥给他,沈瑜就着点素淡小菜吃得津津有味。
过了一会儿,小学徒也被叫出去了,沈瑜含糊应付着他的叮嘱,埋头继续吭哧吭哧地干饭。
沈瑜记得有句话是咋说来着——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阳光。
如果他现在没有闻到烤鸡的味道,清粥小菜本也可以是一顿珍馐。
他将空碗放下,踌躇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朝着发出悉悉索索动静的后厨走了过去。
后厨靠墙的一面堆着几捆柴火,前面是一个报废的破灶台,环视一圈,屋子里空落落的没看见人,只听见若有若无的吧唧嘴声。沈瑜走到破灶台边,暗戳戳探个脑袋——一个老头背对着他,正蹲在灶台后的视野盲区里大快朵颐。
下一秒,老头似有所感地转过头,目光恰巧与沈瑜接上。
两人均是一愣。
老头子把手上啃得坑坑洼洼的烧鸡往灶上一扔,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向沈瑜窜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一手去捂他的嘴,奈何身高有些不够,一手打在沈瑜下巴上,蹭了他一下巴油。
沈瑜吃痛,“嘶”了一声,那老头顺势给他扯得蹲下来:
“嘘——”
我嘘你个大头鬼呢。沈瑜作势要喊人,那老头连忙给他按住:“唉唉唉,别叫别叫,老夫我是来这家帮忙的客人,也就是搁这儿休息一会儿,哪知道被你看到了……”
来帮忙还偷人家祭品吃?小心顾小少爷晚上来找你。沈瑜腹诽,上下打量这老头——一身发白打着补丁的袍子,腰间不知藏了些什么,鼓鼓囊囊的,老人四肢干瘦,远看便像只四肢纤细的直立□□;脚上蹬着的布鞋沾着尘土,软趴趴的耷拉在脚下,任由蹂躏;一撮花白的胡子纠结在一起,稀稀拉拉又难舍难分,两边往上是高耸的颧骨和精明的小眼,一副贼眉鼠眼的面相。
大概是沈瑜脸上的不信的表情太明显,老头突然气急:“你这小子——老夫可是顾夫人亲自请来的阴阳先生,谁见了不恭恭敬敬称老夫一声黄半仙,老夫会骗你不成,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老头子开始说起了顾夫人和小少爷的八字,听起来头头是道,摇头晃脑的,神情颇为得意。
沈瑜想,您看起来跟仙风道骨可沾不上半点关系。自己也不过是个客人,思来想去,不管这老匹夫是不是个贼,他要是站出来叫人抓贼,在出殡的当口,主人家就有得忙了。若真是误会一场,平白惹一身骚。
那他就当没看见吧。
“黄大爷,既然是误会一场,那我就先走了,还请您放手。”
沈瑜把自己衣袖从老头手中扯出来,揉皱的布料上多了几个油腻腻的指印,细瞅还能看见烟灰。
老头也注意到了,丝毫不觉尴尬,反而得寸进尺地凑上来:“小友留步,老夫在这府里开路,林林总总地把人都认了个熟。今儿看你是个生面孔啊——你是顾家的哪门子亲戚?还是顾少爷生前的朋友?”
“都不是,我先走了,您慢慢休息。”沈瑜不欲多说,打算开溜,那老头眼珠子一转,赶紧抓住他另外一边衣袖:“哎,你听我说完……”
沈瑜看着那老头黢黑的爪子,陷入了沉思——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记得我给过你脸了。
老头顺着他的目光,讪讪笑着把手拿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猴急。老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下,少亡人嘛——不太吉利,尤其是你这样和他年岁相仿的毛头小子,最容易惹上晦气——”
这老头煞有介事的样子很像卖保健品的销售,放以前沈瑜是一个字儿也不会信,现在是半信半疑,觉得老头毕竟是善意的提醒,他停下来作洗耳恭听状,想听听黄半仙有什么高见。
“……身体虚弱,时运不好的人也不宜参与白事,十个厉鬼九个少亡,尤其这少亡人横死,凶煞之气最盛。你想想,你俩年纪相仿,他早早入土,还进不了祖坟,孤苦伶仃的,你又在大好年华,风华正茂,两厢对比,他不记恨你记恨谁?”
沈瑜细听条件,发现还真是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为此,他放下前嫌虚心求教:
“那您看怎么办?”
黄老头估计就等他这句话,高深莫测道:“若是寻常道士,那点功夫应付普通情况也就够了。但是嘛——昨日刚过中元,人间阴气正盛,顾少爷又苟延残喘两月有余才含恨断气,越想活着,心中怨气越大,下葬前未安抚好就容易化鬼作乱——但老夫可不是普通人,哈哈哈哈哈……”
黄老头自吹自擂、口若悬河,脸上浮现激动的红晕,沈瑜暗自偏头躲避他四溅的唾沫,心想:人怨气这么重,你还拿人家祭品吃,果然是艺高人胆大,也不知道这老头对上虎妖怎么样,有句话是咋说来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畜牲老牛应该也不怕……
黄老头卖了很久的关子,终于说到了重点:
“所以遇上这种白事,有很多要注意的,作为平辈,你得去找少爷行个礼……我看你这样子也记不住啥事儿,这样吧,我这里有些厉害的东西,老夫亲自开的光,可以保你事后无忧。”
在沈瑜期待的目光中,老头把油手往衣襟上擦了擦,伸手在鼓鼓囊囊的腰间摸索半天,抽出一条红色的……平角内裤。
这件衣物穿在哪儿不言而喻。沈瑜见过这边的合裆裤,老头手上的这条比三角裤更长一点,又比五分裈短一些,他合理怀疑以这老头的尿性,估计是心疼多的布料,给它裁成了这样子。
“老夫要的不多,一两银子,怎么样啊——用来保你的命,很划算吧……”
沈瑜:我看起来很像傻b吗?
沈瑜回到房间时,再次见到了卫鸿远。
“嘿,兄弟,你去哪儿啦?”
沈瑜风轻云淡地说自己去了厨房,吃了点东西。
卫鸿远指着他衣袖上的污渍:“你这咋搞的?”
沈瑜低头——两边衣袖上都有乌黑的指头印,大小高度都差不多,咋一看还挺对称。
沈瑜说,厨房里有只鸡给弄的。
卫鸿远一点没觉得不对,颇为愧疚道:“抱歉啊,我和师兄忘记你没吃东西了,让你饿这么久。”
沈瑜摆摆手,表示理解——毕竟这俩人都很忙。
卫鸿远的师兄爱洁,耳提面命之下,他也对卫生问题注意起来,因此能第一时间发现沈瑜弄脏的袖子——而早在两人把他救下带回顾府时,江怀瑾就对沈瑜使过洁身术,故而他醒来便一身清爽。
“哦,我想起来了,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你是哪儿人啊,之前是接触过仙门吗?师兄为你洁身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你的储物袋,这可是仙门才有的东西!”
沈瑜一愣——
储物袋?
他从兜里掏出空瘪瘪的钱袋:“这个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卫鸿远接过钱袋,两眼放光,放手上端详一圈,“这个储物袋的品阶还不低呢,元婴之下无法强行打开……哇,比我的那个还好。”
沈瑜一头雾水——什么原因什么储物袋的,细看花纹,花色和材质确实和他之前惯用的钱袋不一样——估计是沈少爷换了个新的,里边还一个子儿都没有,怎么就成卫鸿远口中的法宝了呢。
沈少爷一家子儿的麻瓜,实在是毫无仙缘,沈瑜从没听说过他家能与仙门扯上点关系。但他太久没过来了,境遇和情况发生了变化也说不定,于是含糊道:“啊,这个嘛……我是永安人士,颇有家财,这个是我爸……额……家父给我的,来历我也不清楚。”
卫鸿远:!
他肉眼可见的激动了:“你是永安人!那你认识穆渊吗?”
沈瑜:巧了,是之前的结仇对象。
见他点头,卫鸿远咧着嘴哐哐当当地就出去了,留下被绊倒的椅子和撞歪的的桌角,房门还在晃悠,人已经走出了二里地。
“你等等啊,我去知会我师兄,他有问题想问你——”
沈瑜看着他跑出去,有些发愁:
什么问题?穆渊跟他们结仇了?看着也不太像……那就是永安有什么问题,可他不知道啊——这小子好糊弄,可他师兄看起来就很聪明的样子,他咋把他不知道的事儿含混过去呢……
江怀瑾很快过来了。
据他所说,穆渊是从外乡逃亡而来的投奔者,其父早年游历,与顾老爷有些交情。原先他们只知道此人是个孤儿,并未注意,顾夫人无意问起了他家中境遇,这才得知他为永安人士,刚刚死里逃生。他本人意愿强烈,坚持要重回故土调查真相,于是大师兄和小师妹就带上他一起去了永安,毕竟算一个知情人士——
沈瑜本还在想,穆渊咋成孤儿了,听到后面,像是突然被巨大的电流击中,每一条神经末梢都在震颤着。
他记得江怀瑾说过,他们出来历练,是跟着首席一起去调查一起魔族作乱的事的。
“永安……”
颇有些不可置信,他艰难开口问道。
“被魔族屠城了,”江怀瑾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目前只发现了你们两位幸存者——沈公子,不必过于伤神……你和穆公子都很幸运。”
其实很早前就应该发现端倪,所以现在乍闻噩耗只会有一种竟是如此的恍惚和了然。说是时过境迁又太夸张,只要没亲眼地看到一切落幕,那么也就少了身临其境的实感。
这是一本小说,沈瑜提醒自己。从沈老爷滑稽违和的慈爱笑容到一众平日里眼熟的丫鬟婢子,还有他那两个家丁,平素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他后边,鞋靴碾过城里最大的那条街——他们都是配角,是不起眼的小角色,所以他们的存在就像飞灰一样,被风吹走后,只会在曾被风沙迷眼的旅客记忆里遗留一些蛛丝马迹。
这点微不足道的记忆像荡开的火星,走马一般围旋着一抔遗火,一些半空中就迟疑着凋零熄灭了,一些执拗地停旋着,同苟延残喘的篝火一起灼烧出似有若无的影子,他用棍子挑起灰烬,所有光与影停留在了雨夜里穆渊血迹斑驳的衣物上。
他也是配角,也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要说多几分兔死狐悲的哀意,显得太惺惺作态。故而这些情绪只同回忆闪现了一瞬,便彻底沉寂了,江怀瑾却敏锐地感觉到沈瑜尽力隐藏的震惊。心下奇怪——
这位沈公子有事瞒着。
“沈公子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沈瑜回神,迎上清秀小帅哥探究的目光:“我以为会有更多的人逃出来,没想到……”
“节哀。”江怀瑾目光沉痛,“为了尽快找到真相,我想怀瑾不得不做一回恶人,让沈公子你重新回忆起那段痛苦的经历——沈公子,事发时你在城内吗?”
“如果在场,你是怎样逃出来的,惨剧发生前你有发现城中的异样吗?”
沈瑜沉默一会儿:
“抱歉,我只记得从山上下来的细节——”
“其实我……失忆了。”
沈瑜一脸严肃,奈何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差点闪了舌头。
江怀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