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吞噬了视线,除了过速的心跳声,沈瑜很难再找到其他属于生命的声音。院门隔着挺远,拍门的声音也时断时续,但始终锲而不舍地响着——
“娘,我是张平,快放我进去——”
“娘······”
嘎吱——屋舍年久失修的门开了一条缝,不堪重负地响了起来。沈瑜心里一跳,将帘子掀开一条缝,视线堪堪对着小院。
是张氏。
张家的小院周围有很多枯死的树,可能是当年火灾祸及的池鱼,盘绕的枝桠像一张黑色巨网,密密麻麻织在一起。张氏病了,从来想不起打理,于是它们也留下了,一起被遗弃在人们遗忘的角落,抱团取暖似的伫立着。一到阴天,枝条遮挡了光线,屋子里便昏暗下来,张氏不需要点灯,白天黑夜对她而言并无太大的区别,太强的光线反而会使她的病眼流下无所适从的眼泪——因此,她们简直是完美的拍档,在孤寂的岁月里相互依偎了一岁又一岁。
此时云层被山风吹乱些,天上月冒出个头,白纱似的月光透过树影,在地面上映出一个又一个浅圆的斑点。张氏就是这样踩着月色走出栖身的茅屋,抱着她新做好的布鞋出现在院落,视线里只留下她快活的背影——
“平儿回来啦。”
这种快活沈瑜说不上来——张氏平素很少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哼着歌洗衣晾晒时,神情总是轻快,她的快活像她用迷蒙的眼睛看向大山时,茫然又带着阴霾——但此时她雀跃地跑向被暗色吞噬的院门,快活得像个少女,沈瑜能想象到她病眼带着光的模样。
吱呀——院门半开。
沈瑜拼命想看清外边的情况,无奈受制于距离和光线,只知道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看不清轮廓。
暂且把他的生物属性归结为人类。视野昏暗,张氏在跟他说话,声音听不太清。
张平若是其他时候回来,沈瑜都会替张氏感到高兴。无奈这时间实在是太巧了点——张氏是知道张平今夜会回来,才赶着把鞋做了的吗?
那为何大家都坚持说张平失踪了,暗戳戳地暗示张平死了呢?
再说,大半夜这样大的动静,村里人真是毫无察觉吗?还是说张平在外头树了敌,不得不假死脱身,全村人帮他遮掩?
张氏远远背对着他,身前的黑影动了动,似乎正面向他的方向,沈瑜有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心里一跳,往帘子后躲。
外面的人——或者说张平,在看他。
他脑子里的疑问疯长,CPU都快烧了。过了一会儿,架不住好奇,又往外面看了一眼——
院子里空无一人,院门关得严丝合缝,像从未打开过一样。
张氏不见了。
一个精神不好的妇人,一个夜半归来的儿子,两人一起消失在了院门口,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呜呜的穿堂风过,茅房打开的屋门被吹得咯吱作响,带来潮湿的意味。
动物对危机的本能让他汗毛直竖。沈瑜掀开帘子,欲折返回自己的房间。
周围死寂,他的心跳震耳欲聋。
穿过堂屋,门槛依旧绊了他一下。他踉跄几步,抬起头,呼吸瞬间凝固——
黑暗中,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坐在平日张氏爱坐的板凳上,离他一两步的距离,惨白的脸像被月色洗涤过。寒意砭骨,它对着他僵硬地伸着手,森森白骨钳在他的肩上,张口却吐出张氏的声音:
“儿啊······”
大脑一瞬受到了剧烈的撞击和挤压,前后一秒,沈瑜彻底失去了意识。
山上的雾气很重,落叶下的泥土里还蓄着昨日的雨水,一脚下去便是一个坑。雨水裹走泥土,树露出了部分虬结的根,藏在暗处欲绊人手脚。往上看去,层叠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天幕,只能从枝丫的缝隙里看到黑沉沉的夜空。
山路陡峭,夜明珠柔和的光划过雾色,透过了草木,一个青涩的男音抱怨道:“师兄,我鞋陷泥里了。”
是两个少年郎。
打头的少年身着雪青长袍,腰间系着墨色宽带,朗目疏眉,身形修长,一手持长剑,另一手拿着夜明珠,走在前边探路。落后半步的少年则体形健硕,一袭黑衣,此时正同脚下的泥作斗争。
被唤作师兄的少年正俯下身查看着地下的痕迹,闻言无奈道:“聚气丹田,提气轻身。师弟,你的真气太散了。”
“这鬼地方,天机盘竟然用不了。”黑衣少年嘟囔着,看见前面的师兄已经走远了,忙跟了上去,“山下还能感觉到妖气,越进山妖气反而消失了,真是见鬼了。”
持剑少年拈了一把土,放在鼻下嗅了嗅,眉头紧锁。
“嘿呀,什么都没有,那家人莫非诓我们的,好好的人突然跑上山干嘛——”黑衣少年拨开前方半人高的挡道杂草,继续絮絮叨叨,前面的少年突然停下脚步,他一没留神就撞了上去。
“嘘——”
师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老老实实把话咽下,闭嘴了。
他们此时正处在一个半人高的斜坡上,持剑少年收起了夜明珠,两人矮身藏在了杂草后,聚精会神地盯着雾气深处。
啪嗒——
浓烈的阴气被山风裹挟而来,夹杂着丝丝缕缕尸体腐烂的异味,萦绕在两人鼻尖。
不到半炷香,远处的黑暗中渐渐传来异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两人调动灵气运转眼周,夜视之下,一行人出现在了雾气来处。
领头的“人”面目僵硬,双目圆瞪,走两步便能听见骨头摩擦的牙酸声。身上衣物已经有些年头了,破败发黄地贴在身上,裸露出的皮肤上带着密密麻麻的尸斑,脚下的皮肉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森森白骨。后面三四个“人”均是神色麻木,骨化的程度各有不同,行尸走肉般地跟在身后,浓烈的尸臭随着一行“人”的靠近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持剑少年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打搅,跟着。
两人跟在这队行尸后边,并未引起它们注意。一阵风过,持剑少年的瞳孔微缩。
铮——
利刃出鞘,剑身寒光四溢,青色的剑芒划过,乍然照亮黑夜。
行尸的战斗力不高,尤其这几个明显年老失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个挨一个叠罗汉似的被一剑钉在树干上,动弹不得,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吼。
“师兄——”
黑衣少年跟过来,有些错愕,转头突然看到地上还躺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面目青紫,显然快要窒息了,气若游丝。
刚才这少年夹在中间,呼吸又微弱得可以,已经接近假死状态了,身上的活人味儿被尸臭一盖,几乎与行尸没两样,故而两人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长袍少年探了探他的脉搏,从储物囊中拿出一枚丹药喂他吃了下去。抬起头来,黑衣少年已经把行尸绑成了串儿,正一脸殷勤地向他邀功。
“今晚就到这儿了,咱们回去。”
“把他带走。”
长剑入鞘,持剑少年将五花大绑的行尸收到了一枚玄铁制成的符箓里,黑衣少年像扛麻袋一样一把扛起地上的倒霉蛋,昏迷的人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喟叹。
持剑少年:······
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三人携着雾气,消失在了山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