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点冷。
熄了灯,什么都看不见,沈瑜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阵汗酸味从褥子飘进他的鼻子。沈少爷不知道几天没洗澡了,整个人也是一个不遑多让的生化炸弹,沈瑜心想,得了,谁也不准嫌弃谁。
胃里饿得难受,沈瑜翻来覆去睡不着,闭着眼睛自我催眠。
时间在黑暗里拉得很长,周围越是静,越是感到喧闹。沈瑜心里全是鸡腿鸭腿五花肉,哈喇子快流一床了。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起身,端起那碗粥捏着鼻子灌了下去,嘴巴反应过来,开始疯狂造反,一阵一阵干呕,眼泪呛得从鼻子里出来,咳得惊天动地。
动静有点大,沈瑜缓了一会儿,终于平复了,胃里有了点东西,虽然聊胜于无,但确实好受多了。
“儿啊,出什么事啦?”
黑暗中,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张氏的声音传来,忽远忽近的。
“平儿,开门,让娘进去,娘给你倒点水。”
沈瑜惊了一跳,没反应过来,一时没答话。这时,敲门声更急了。
“儿啊——开门啊…”
沈瑜心想:我只别了别这门,婶子你敲得再大力点,这门就该被你推散架了。大半夜的我咳嗽几声咋能把你从最边上那屋子吵过来,不知道的以为你就蹲我门口预备给我送水呢。
万一你等会儿又给我端一碗什么水来,那我估计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周围黑黢黢的,他点不了灯,要是挪到门口,铁定会撞到东西。沈瑜顺了顺气,刚想回她说婶子不用了,我没事,就听见院子里“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有人踩到了堆放的柴火。
敲门声一下子就停了。
张氏哑火了,沈瑜后知后觉,窝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敢吭气儿。
夜晚再次安静下来。
过了半晌,也没听见脚步声。沈瑜壮着胆子挪到门口,把门链也挂上了。
一门之隔,脚步声终于响起,“咚咚咚”的很大力,不像一个瘦弱妇人能走出来的,踢踏着像在泄愤。
沈瑜摸上床,装死。
索性后面张氏就再没来过了。
后半夜开始有悉悉索索的雨滴声,再后来逐渐连成一片,村庄、老房和漏风的窗子,一切都模糊在了绵密的白噪声中,沈瑜思绪沉入细碎的声响,逐渐变得模糊。
第二天一早起来,张氏已经忙了好久了。
夜雨过后,老屋散发着难以忽视的潮气,院落里已经清理过一次了,还是泥泞纵横。沈瑜看见她时,她坐在门槛边的小马扎上,哼着歌做着针线活。手里的鞋子像是快要完工了,码数挺大,一看就是男人穿的。而她动作温柔得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脸上每条皱纹都透着快活的气息。
张氏看见他,招呼着:“唉,你醒了——”说着,放下她的手上的活计,“我做好饭了,厨房里温着…”说着,她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有些畏缩的样子。
婶子,你昨晚砸我门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沈瑜点点头,就看着张氏刚刚还清明的眼睛逐渐迷蒙,她转身拿起针线,埋头做起了她的活计,嘴里又哼哼了起来。
沈瑜跑去厨房,幸好,这次的早饭正常了,只是糠米有些划拉嗓子。
囫囵吃完了一顿,沈瑜打算去找村长。跟张氏打了个招呼,她压根就不理他,继续做她的鞋子,嘴里念叨着:“儿啊,娘给你做的鞋,你今儿去学堂带上……”,沈瑜也不在意这大姨听见没有,转身就跑了。路上路过的人家,要么隐晦的打量他,要么直接就直勾勾盯着他看,沈瑜要是还不知道这里排外就有鬼了。想着马上就要离开了,心情也好了一些,脚步都轻盈了。
“你说什么?!”
“昨晚山上塌方了,滑坡堵了路。”村长抬眼,添了把烟叶,“进不了城了。”
这个消息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沈瑜把这句话往嘴里转了转,不死心道:“有没有其他小路可以进城的?远一点也无所谓。”
“没有。你可以自己走山上——”
村长不耐烦地吐出一口白烟:“就是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那大概多久能通啊?”
“不下雨…一两天吧,再下嘛——不好说。”
老头说罢看着他,脸干的像一张老树皮,由于脂肪流失,眼窝凹陷得厉害,盯着人的时候莫名阴恻恻的:“张氏招待得怎么样?那婆娘脑子不太正常,不用理她。”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沈瑜违心地说了个还行。
从村长那里回来,沈瑜如丧考妣。
还要在这地方起码待上一天,他感觉度日如年。
张氏估计是把鞋子做好了,此时已经换了个事做,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将受了潮的被褥拿出来晒。沈瑜往天上一望——
阴着,没有太阳。
村长带着几个村里汉扛着锄头铲子之类的农具从院门口经过,看样子是要去清理泥石流了。沈瑜盼着几位大哥卖力一点,最好明天就能通路。这样想着,他走出篱笆围成的院落,决定出门转转。
村里有颗大榕树,树下一般是大妈们的聚集地,这里堪比军机处,情报满天飞,虚虚实实,得闲了来这里坐坐,一下午能编排一箩筐的八卦,从挖掘一个人的祖上十八代到村里谁家外面偷腥苟合的破事,讲得头头是道,唾沫横飞。
沈瑜来的时候,大妈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他来了,也就安静了一瞬,打量他一番后又继续吹牛了。沈瑜有备而来,带了个扎子就毫不见外地往人堆里坐,乖巧地做一个倾听者。
不夸张地说,沈少爷以前可是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讨伐对象,身上不知背了多少人造的口业,也就是舞台小了点,如果有发挥空间,身上的传奇色彩必将不逊于秦桧和坤。眼前这些议论的对象,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沈瑜一边防着大妈口水溅他脸上,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一会儿下来,大妈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总被学生插嘴的疲惫老师乍看到一个认真听讲的乖巧优生,带着欣慰和得意,讲得更起劲儿了。
期间沈瑜挑起了话题,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家风端正、性格温良的小公子,被忘恩负义的家丁背叛,遭了劫匪和家人失散。果然,“背叛”与“复仇”是亘古的大热点,大妈们对达官贵人的事往往好奇得要命,你一言我一语聊开了,外来者沈瑜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融入了,貌似还跟大姑大姨们打得火热。
还是大妈们亲切好说话啊。沈瑜感叹。
聊到张氏,一向刻薄的大妈们都叹气。
“张氏以前不是咱村的,外地逃荒来的,他家为了落户,就把当时还是大姑娘的张氏随便许人了。”
“她男人是个猎户,是里正家的侄子,早年分家分出去了。堂上倒没有父母要养,就是脾气烂的很,没钱还好赌酗酒,前面结了个,还没有孩子就被他醉酒失手打死了,又找了个,就是后面的张氏。”
“没报官吗?”沈瑜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不谙世事的纯洁少爷。
“谁去?赔点钱了事了,人家姑娘家里都没追究,谁还去管他家家事哩。”
“张氏刚来的时候也是,全家的活计一人做,还天天被她男人揍,叫的那个惨啊,几里外都能听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块好肉。听说小产过好几次,那男人想要个儿子,后面收敛点了,不下重手打人了。开春张氏就给他生了个小子。”
“张氏可怜啊。张猎户年纪大了,不常打她了,儿子也养大了,村里一等一的聪明,考了个童生,前途多好,眼看日子好过点了,嘿——就这个当口,她男人上山,被老虎咬死了。”
“她男人死了,尸体都没找全,带张氏去认人的时候,就一件烂衣服和半边身子,头和手全没了,张氏看到当场就一软,晕死过去。办了丧事,他娘俩孤儿寡母过日子,就又困难了。”
沈瑜了解到,张氏的儿子叫张平,村里没有学堂,他拜了县城里的一个老秀才为师,在那里做学问,一年的束脩是二两银子。
沈少爷赌一次是以百两为单位,而路边两个烧饼大概是五个铜板。普通农家一年生存也就十两银子,张氏为了孩子的几两学费操白了一头黑发。
“没了壮劳力,一个女人能有多大本事赚钱。她男人生前又爱赌,家里一点存款也没有。东拼西借的,好歹把学费凑齐了。儿子要考功名,张氏也供,她年纪大了,做不了重活,索性绣活不错,那两年拼命地给人做女红,没活的时候也做,拿到县城去卖,熬瞎了一双眼睛,总算熬出头了——张平中了秀才,她也成了秀才娘了,大家都说以后她得当官夫人享清福了。”
“张秀才后来在县城里给人做夫子,也不常回来,张氏寡居,前年她家隔壁失火把房子烧了,那家迁走了,一直没人去圈那地儿,就空了下来。”
怪不得沈瑜觉得张氏独门独户,离群索居的,原来有这层缘由在。
后来说着说着就歪了楼,大妈一改口风,抱怨说看张氏之前无聊偷偷喂山里跑下来的狐狸,结果狐狸把她家鸡仔咬死了几只;还有遭瘟的黄鼠狼,尽晚上钻鸡栏里偷鸡吃,偷不走都得咬死,这些畜牲要遭天谴云云。
沈瑜突然想到之前他从山上下来勿入人家鸡圈,女主人直接拿着菜刀气势汹汹地冲出来,说他偷鸡的事情。
难怪。
抒发了一阵对偷鸡贼的痛恨过后,大妈浑身舒畅,终于回到了正题。话题进行到尾声,沈瑜竖着耳朵听,心想张氏这儿子也算光宗耀祖了,只是不常回来。张氏估计也是牵挂成疾,加上年纪大了得了病,才一天神神叨叨的。
“张秀才多久回来一次?”他问。
大妈说:“不会回来咯,三个月前张秀才就失踪了。”
沈瑜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有人说看他进山了,多半走了他爹的老路。”
“自那之后,张氏就疯了。”
“可怜。”
大妈摇着头,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