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小村离最近的县城大概还有十里路。这里三面环山,唯一的通路是条乡道,村民平素赶集就走那条路,据县城大概一个时辰的脚程。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里正屋外却还围了一圈人。村长拿着一杆烟吧嗒两口,混浊的老眼盯着人群的视觉中心,用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眼神上下打量,袅袅升起的白烟弥散过来,有些呛人。
“你说,你是哪里人?”
“永安的,就在山那边。”
沈瑜听不太懂方言,大致理解意思,老老实实答道。
“山里下来的——你知不知道山里有大虫,猎户都不进山了,你倒是有命出来。”
村长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头,面容枯槁,黄黑黄黑的,眼球有点突出,像具暴水的干尸,几根青黄不接的胡子下,牙已经不剩几颗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群众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人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不像什么好东西……”
“铁定是骗子,要不就是妖怪…”
“妈呀,是了,近些天死了好多人了,就是狐狸精害的!”
“必须赶出去,不然安生不了了!”
“给攮死吧…”
沈瑜听不清也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冒出一身冷汗。他极力向村长解释他的身份,表示自己只是一个路遇劫匪,逃进山里暂时与家丁失散的可怜少爷,稀里糊涂下山只为借住一晚,明天就进城,如果村民愿意收留,事后他会支付丰厚的报酬。
沈瑜简直发挥了毕生所有的演技,眼睛憋的通红。山中跋涉一天,滴米未进,他早就疲惫不堪了。此时灰头土脸的,身上的衣物混着泥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脖颈上乌青的掐痕以及身上细小的划伤使得他的说法更具说服力。
村长转过身压了压手,示意村民们安静,周围的议论声立竿见影地小了下去。旋即,他看向沈瑜的脸,目光有些阴沉。
沈瑜顶着他的目光,站得不偏不倚。
“张家的,今晚他去你家睡,就你家有空床。”
说着,他扭头瞪沈瑜一眼:“入夜不要乱跑,出了事自个儿倒霉。”
“腌货,一个个爱看热闹,都散了!”
人群作鸟兽散去,一会儿就走光了,只留下一个矮小的妇人——她就是张氏。
村长交代了几句,女人只是低头抠着手上的老茧,目光游离,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村长看了一眼沈瑜:“跟她去。”
沈瑜便跟着走了。
天已经黑尽了,从窗户往外看,一派黑沉,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屋舍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吞噬了夏夜该有的任何声音,整座小村庄平静得诡异。
刚刚不是还在看热闹吗?
沈瑜住的屋子不大,梁上结着蛛网,看上去有段时间没打理了,据说先前是妇人儿子住的。屋中唯一的光源就是一盏小油灯,灯芯都快燃完了,灯上厚厚一层灰,火光颤颤巍巍的,作快要熄灭的风烛残年状。
张氏是个憔悴的妇人,眼睛时刻都睁不开的样子,泛着生理性的眼泪,一会儿就得擦一下。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估计是眼睛不太好的缘故,张氏晚上不点灯,自个儿在屋子里走得如履平地,也就为了照顾沈瑜,翻了盏陈年油灯给他。从沈瑜靠近她开始,便一直能听见张氏神神叨叨的碎碎念,纯粹的乡音,沈瑜听不太懂,没人理她,她却一直说个不停,忘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婶子,我几天没吃东西了,您家还有剩饭吗?”
沈瑜出声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什么……儿饿了吗,等下啊,娘去给你找吃的。”
“你等下啊…娘去看看,娘给你留了饭——”
声音飘远了,张氏手脚麻利得与年纪不符,到厨房揭锅去了。沈瑜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这妇人好像精神出了点问题,像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病人,把他当成她儿子了。
他住的房间也是她儿子的,农村的床基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有时坑里几个萝卜,而屋里也没有男子生活的痕迹,似乎是她一个人寡居在此。
她儿子呢?去世了还是外出了?
沈瑜在屋子里稍作修整,理了理床褥,没一会儿,张氏就端着口裂边的碗进来了。她把碗往沈瑜手里塞,里边装着黑糊糊的稀粥状物,已经凉透了。
“吃的就剩这点了,孩子你快吃吧——婶子明天再给你弄吃的。”
“啊——儿要催娘去给他纳鞋底了,他的鞋坏了,明儿还得去县城学堂,没鞋怎么走哇……”
没等沈瑜搭话,她转身就走了。沈瑜捧着破碗站在屋里,看着她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拿起了堂屋放在凳子上的半成品布鞋,往自己屋里去了。
随着“哒”的一声关门声,这座屋舍一下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沈瑜也没见妇人屋里亮起灯。
张氏的脑子是真的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孬的,先一口娘后一口婶子,沈瑜以为去厨房一会儿她给自己转清醒了,结果看起来还是老样子。脑补了一下张氏在屋里满脸慈爱摸黑穿针引线的样子,沈瑜觉得可怜又诡异。
肚子抗议了一声,将他的思绪拉回。他看着碗里的隐约散发酸味的黑糊糊,有些抗拒。
算了,吃一口吧,毕竟是好意。
沈瑜勉强喝了一口凉粥,胃部乍受刺激,猛地收缩,联合味蕾上炸开的复杂感受,差点没吐出来。他干呕一会儿,心想这大姨得有多久不开锅了,这饭放着像馊了,怪不得一股味。
饭是不敢再吃了,不吃可能会成饿死鬼,真吃了连当饿死鬼的机会都没了。
饿了就会乏力,沈瑜往床上一倒,默默念叨:我不饿我不饿,一边想着要不今晚还是早点睡,这村子待得他浑身难受,人和事处处透着诡异,要是明天他还没换回去,干脆尽早启程去县城吧。
时间倒回白天。
由于白眼狼穆渊自己跑了,沈瑜在思虑良久后还是决定自己先走着试试看,毕竟这犄角旮旯荒无人烟的,等着别人来找他得等到猴年马月,估计找到时就成一具骨头架子了。
一路做着记号,沈瑜误打误撞地到了这个村子,路上摘了点浆果垫垫肚子,没被毒死也没有饿死,平安落地。只是他从小道下来,转进了人家后院,女主人听见响动出来,刚好跟他撞个正着。彼时他蓬头垢面,鬼鬼祟祟的,那家人不由分说给他手扭背上,押着他去找里正,说他偷鸡,便有了后来那一幕。
沈瑜现在可算是知道了,穆渊这家伙就是个白面芝麻馅的元宵,看着人畜无害,其实心眼多得一箩筐,哪个小古板真能招架沈大少气焰嚣张的次次挑衅滋事,还能把沈少爷气得跳脚的?哪个真君子会把自己的救命恩人丢在山里自己跑了?
还品行端方呢——我呸,装模作样!
沈瑜下意识忽略了——沈大少跟穆公子的关系,说水火不容的宿敌也不为过。不过他来的时候,穆渊迫于教养给了他两次好脸色,他便觉得这人不坏——结果哪里不坏,心黑得透顶了好吧!
还有沈少爷,以前他俩都是睡一觉就换回去了,现在他都睡了几觉了,沈钰怎么还不来接班?!
诡异的世界,操蛋的人生。
沈瑜肚子里除了满腹牢骚,什么也没有。
沈少爷出门的时间比较随性,有时不会带钱。沈瑜来了过后,一次刚好在面摊子上,周身凑不出一碗面钱,他正窘迫,少爷小厮的气焰却比摊主还高——沈少爷出门不带钱,看上什么东西,只要不要紧,直接拿就是,但人高马大的家丁是必须带两个的。无他,树敌太多,不得不带两个保镖防止被套麻袋。俩保镖往摊前一站,摔摔打打的,周围的行人只敢一边看着,谁也不敢触这霉头。
摊主根本不敢问他要钱,沈瑜是个礼貌的孩子,他将这种无赖行为扼杀在小厮出言不逊的前一步,主动说:
“额,我没带钱,支持分期付吗?我下次来付清。”
在小厮和摊主“莫非是鬼上身”的震惊眼光中,沈瑜走了,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迈开腿留下一堆烂债。
也不知道少爷后来还钱没有。
沈瑜回去就吩咐了,在衣服里缝个小兜,放个钱袋什么的也方便。他受够了什么东西都往衣袖里和衣襟里放,挂个钱袋又怕被偷——
他往兜里一摸,果然有个钱袋,就是里边黑漆漆的,一个子儿都没有。
先前允诺村长的丰厚报酬,看来是要往后捎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