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礼歌 第4章 木

我敢说我是部落里最有福气的人，虽然前半辈子过得不怎么样，但是我后半生不能说是大福大贵，也可以称得上羡煞旁人了。

我有爱我的妻子，谁知道她是怎么看上我的。她还为我生了俩女儿一儿子，这三孩子跟他们的母亲一样都很爱我。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是孩子母亲生的他们，我也就日后抚养他们出了一份力，他们却更亲近我。老婆常常为此偷偷垂泪，向我诉苦她为孩子付出了什么，骂孩子们没良心。

我听了什么也不做，单是点头认同她的话。她说得固然没错，我也打心底承认她比我对孩子更上心，不过她似乎把孩子们逼太紧了。比起对她的爱，孩子们更多的是害怕她。怎么说呢，我真想说，他们也是我的孩子，什么尿性，性子随了谁我还不清楚吗？我不敢说。

别以为我老婆是那种只会哭鼻子的女人，她朝我发泄完了情绪，睡了一觉醒来就恢复了雷厉风行的状态，对外可是个妥妥的暴脾气。她骂我也骂得不少，不过我听了十几年早就习惯了，深刻明白不跟她唱反调的重要性。我试着将这个与孩子母亲和平相处的诀窍教给孩子们，他们不爱听我讲这种话，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我能说什么，只能等他们再长大了些自己领悟这个道理。

我的大女儿叫疏，不仅模样像妈，性子也随了妈，尤其是指责我不敢“反抗”妈妈的语气，与她妈妈怪我没有上进心如出一辙。她不需要孩子妈督促自己就会好好练习射箭——这不是我吹，她在这方面的天赋简直完美继承了我和我老婆，我敢百分百肯定，她将来肯定能超过我们。

这孩子不爱听妈妈在她耳边啰嗦好好训练的重要性，又正好到了叛逆期，在妈妈面前故意不训练，还怼得妈妈满脸涨红，恨不得孩子妈打她一顿。妈妈舍不得打孩子，就来打我，我身体好得很，就任她打了，不过我也不白白挨这顿打，我会去找疏谈话，让她少跟妈妈吵架，她不以为然，还反来嘲笑我太软弱了。

瞧瞧她说的是什么话，这孩子说话真是气人！我气得狠狠用箭术虐了她一番。“爸爸欺负小孩子！”她不服气地追在我身后喊道，我当作听不见。这时候就知道拿小孩子的身份当挡箭牌了？无所谓，她又不会告诉妈妈。

我的儿子排行老二，我们都喊他翊。翊长得不太像我，不过其他方面简直跟我别无二致，用我老婆的原话就是，“你俩都一样惹人烦”。他不怎么喊我的称呼，平时都直呼我的名字，等到有需要我帮忙了，他才会神情严肃地找到我，尊敬喊我声老爹。第一次听到他那么正经地喊我时，我以为他快死了。

翊没什么出色之处，在射箭方面远远不上他的姐姐，别的地方就更别说了。妈妈恨铁不成钢，骂他的时候老是带上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真是冤枉，搞得这毛孩子私下跟我相处时，老是说我年轻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还反问我妈妈当年是怎么看上我的。我懒得跟他争论，我说，“老子再差也比你好一点。”

我的小女儿绾绾完美避开了我跟我老婆的缺点，生得很可爱，脸蛋圆溜溜的，一捏一把肉，我老是戏称她是个胖娃娃，她不仅不哭，还问我，“爸爸是不是很喜欢胖娃娃？”这孩子真是傻乎乎的，我哪里是喜欢胖娃娃啊，我是喜欢她啊。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爱的就是绾绾，她没有大姐那样坚强，也没二哥那么多坏心眼，想哭了就哭，想爸爸妈妈了就偷偷来我们房里睡觉，从不藏着自己的情绪。我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样，所以我很庆幸，我没有看到她长大的模样。

抛开我幸福美满的家庭不谈，我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记下来的。不过我怎么也得多讲讲，不然显得我的故事太短，比不上我其他兄弟，就跌色了。

我是部落首领的手下之一，巧的是首领是我大哥，他深知我的能力有限，交代给我差事一般不会是很难的事，完成就可以了，我从不会主动去揽活。偶尔会有大型集体行动，那也只是偶尔，总得来说，我的工作还算清闲。也正是如此，我才有那么多时间陪孩子，然后被我老婆说我没上进心。

她说她的，我坚持我的。她从事的是教育工作，比我忙碌得多，而且，要是我真有了所谓的上进心，她估计又会换个说法骂我不着家了。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孩子怎么办，交给不认识的老妪，让她抢走所有孩子的喜爱吗？

我大哥属于是我见过的是最上进心的典范，他几乎全身心投入在如何发展部落上面去了，对待工作认真负责，名声极好。我没有羡慕过他。他或许比我厉害不少，可那又怎样呢，他没有时间陪伴他的夫人和孩子。

我常常见到我体弱的大嫂带着缩小版的她四处拜访人家找人说话，有时也会来我这，打了招呼就问我，“木，你怎么在家呢？”我说，“我休息。”她又问，“那你大哥怎么不休息？”这还真是把我问住了，她应该知道，她的丈夫是部落首领吧？好在她不会过多谈论大哥，她是会提一嘴，然后又很快转移到别的话题上面去了。嫂子情商高，人缘极好，她几乎认识部落里的所有人，哪家发生了点什么她都知道。没人会嫌她八卦，大家都喜欢她，要是哪家有什么困难，她永远会是上前帮助的那个人。这嫂嫂是心善没错，我却总感觉她是因为太孤单了，不然哪有那么闲。

嫂嫂曾经是有工作的，她是位医者，好像是生二胎时出了什么意外，就身体不怎么好了。我大哥心疼她上班来回辛苦，让她在家好好待着，她死活不肯，后来病了几次实在没办法，就老实待在家了，还请了一位老妪照顾母女二人。嫂嫂不是那种能闲得住的人，她没了工作，丈夫儿子白日又不在身边，就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儿到处走。我老婆常为她的好姐妹叹气，还将此怪到我大哥头上，说他年纪一把还管不住身体，活让嫂子受罪。我很难说什么，比起我来，我大哥好像已经算收敛了？

提到他们夫妇俩，就不得不提我大哥的儿子，也是就是我的侄子桑了。他跟我大哥五官长得很相像，就是头发和眼珠子随了母亲，金发碧眼的，这放在男孩身上可不能算是什么优点。他其实跟我大哥一点也不一样，他比我大哥话多得多，平时还爱耍些小聪明，跟疏一样能气得我老婆愠怒，甚至还更胜一筹。我跟他关系还算不错，他没翊那么蠢到来刁难我，反倒跟我讲些他自以为的新奇事。看着他顶着一张我大哥那张本该严肃的脸说出孩子会说的傻话，还挺乐的。桑其实也做过不少蠢事，不过那是我大哥该管的事了。

我还有个二哥，他过得比我快活多了，做着跟我老婆相似的工作，但是手下的学生没跟我老婆管得那么多，管得没我老婆那么严厉。不过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他没有家室，也没有儿女。说实话，我二哥的条件一点也不差，他年轻时是佼队队长，长得也讨女人喜欢，就连我老婆那种说不出几句好话的人，都承认过他长得不错。我想我永远不会理解他，哪怕我们从小一同长大，因为我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我的家庭。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跟我二哥关系最好。他干什么都带上我，就连母亲喊他去训练，也不忘拉我一起，真是够义气啊。我当时不懂事，就屁颠屁颠跟过去了，去了才后悔，那可真是要命的活，那训练强度哪是我能完成的？好在母亲没有强制要求我怎么样，我不用听老师讲话，想休息就休息，压根不用顾虑什么。这就是没有母亲关注的好处。

我就是在那段时间近距离接触到我大哥的。他是我见过第一个能吃苦耐劳的人，那些在我看来高不可攀的训练成绩，他就能达到，他不过就比我大几岁。二哥喜欢效仿大哥，可不管二哥怎么做，他都会差大哥一些。我自知自己比不上他俩任何一个，还用此安慰自己，母亲不喜欢我是有原因的。

大哥每项项目成绩都不错，就是射箭不如人意，大哥被老师训话，他不语，只是一味地加强对箭术的训练。

连大哥那样的人都学不好，那世上就没学得好的人吧。这也不对啊，二哥这方面就练得比他厉害，都是同一个老师，一样的训练强度，会是哪方面出了原因？

我对此产生了好奇，自己拿起了弓箭，学着哥哥们的动作，朝箭靶射了一箭。这一幕被我们的老师看到了，他先是看了看我站的距离，又仔细盯了下箭靶，最后才看向了我。

“你认真听我的课了？”老师问。

“是的。”我撒了谎，我唯一记得他讲的话就是“课就上到这里”。

“那也不错了。”他说着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这成绩比苍还有关差了点，你要是好好练，说不定还就超过他俩。”

我信了他的话。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无欲无求，听到能超过我那俩哥哥们，我脑子就啥也不想了，光想着如何如何提高我自己。我一直以为我是哪方面都不如他们的。

或许当时的我表现出了一丝丝射箭的天赋，可我很清楚，是十几年的艰苦训练才成就了日后的我。那位老师给我安排了跟我俩哥哥一样的射箭训练，一开始还很吃力，坚持下来就慢慢习惯了，比起之后首领为我量身定做的安排，那位老师已经很仁慈了。

那位老师没有骗我，我似乎真的比我那俩哥哥更擅长射箭，我训练的时间没他们长，却以惊人的速度追近他们的成绩了。当我真正达到超过他们的成绩时，我惊喜万分，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弓箭手，苍与关都在为我喝彩，我太过得意忘形，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在其他项目表现得有多糟糕。

那时离部落大会不到一年。大哥他背负了他的族母母亲和首领父亲沉重的期待，在训练方面松懈不了一点；二哥紧追大哥的脚步，也是不敢怠慢；而我呢，还在专心研究怎样提升我的箭术水平。他们参加部落大会是为了名誉还有地位，我是想找到一位更优秀的老师。我太自负了，我觉得现在的老师教不了我什么。我只报名了一项，我觉得要是我表现足够优秀，总会有人看得见我，将我收走的。

我想得太简单了。后来我才知道，部落里最优秀的老师是首领，想要成为他的学生必须得加入佼队。加入佼队，就必须综合成绩靠前。问题来了，我除了射箭有些可取之处，别的方面根本不如其他人，我又怎么能达到能加入佼队的成绩？

那是我第一次为我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就算我现在开始补足其他项目，时间也不够。我的那俩哥哥肯定进得了佼队，我才不屑于去想他们出错这种坏事。等他们进了佼队，我就会跟他们分开，这下我连仅有的朋友都一并失去了。

我该怎么办？

我那阵子整天提不起精神，就连练箭都失去了兴趣。二哥见我不对劲，就过来逮着我是怎么了。他哪里都好，就是过分关心人了，让我很是厌烦，我告诉他了又怎么样，他难道就能帮我解决么？

大哥就不会来烦我，他跟二哥就是两个极端，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没有感情。跟他相处了几年，我很清楚这一点，我也不会主动去找他，能跟他走在一起，全靠二哥拉拢。我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他知道我是他的弟弟么？

突然有一天，大哥主动找我说是要跟我切磋一下箭术。我得强调一下，是他自个送上门的，可不是我要显摆啊。如果他是想比其他项目，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他的。我们相约在三天后的射箭场。我没怎么准备，我知道我大哥的水平，除非是他能在这三天内突飞猛进，不然怎么如何都赢不了我的。当我去赴约时，我发现射箭场除了我大哥，还多站了个人。

我差点傻眼了，那人我认识，在曾经的部落节日里我见到过几次，他是部落首领谷，也是我朝思暮想的老师。我有意忽略了一个事实，首领是我大哥的亲生父亲。

与首领握手时我的大脑都是空白的，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时间来这里看我跟他儿子比一场不重要的比赛？

这父子俩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行事利落，人到了就开始了比试。大哥让我先，我答应了，然后展示了一箭。

“再试一次。”大哥摇头，似是对我的表现不满意。

我当时太紧张了，本来就没什么准备，就没发挥出我最好的水平，不过，赢大哥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照他说得做了。

我能感受到首领投在我手上的目光，他一言不发，眼睛代替了他的嘴。

第二次我真的认真了，我屏住呼吸拉开弓弦，过了几秒才将箭放了出去。

那是我当时达到的最好成绩，而我正好展示给了首领看。首领对我感到很惊喜，他问我是在哪学的。

我报出了那位老师的名字。

“他的箭术没你厉害。”首领说。

“所以现在我都在自学。”我眼巴巴地注视着他，希望他能领会到我的用意。

“在部落大会上好好表现。”他丢下这么一句话，随后离开了射箭场。

在首领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意识到，等会，他都还没看他儿子的表现吧？

我望向大哥，他放弃了比试，“你赢了。”

我与大哥其实有相似之处，在表达情感方面，我们都做不到二哥那样自然，说句谢谢都会觉得别扭。大哥从来没喊过我弟弟，但那不能证明他不知道我是谁。

“谢谢大哥。”这也是我第一次这样喊他。

大哥嗯了一声就离开了，我不禁心想，他们父子俩还真像啊。

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知道我的心思的，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劝服首领放下公事来见我的，我更不知道他是对首领说了什么，才会让首领在部落大会上看中我，让我破格进了佼队。

我从来没想着要进佼队，我就是想找位像首领这样优秀的老师罢了，这样的意外之喜实在是难以接受，还让我浑身不自在，我总有种我没什么真才实学，只是靠我大哥的关系才进去的愧疚感。

我去找首领，问他这样做是否值得。

我忘记了他都说了什么，我就记得他说了句，“努力与天赋，无论占其中哪个，只要能将其有效利用，朝着正确的方向努力，你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我没听懂，不过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而且，看首领说话的语气，应该是认可我这个学生的。

我与大哥也是在那段时间拉近了关系。大哥没有表面那样看起来难以相处，他就是不怎么擅长说话，得有个人先起头而已。他比我想象中的经得起玩笑，很长时间他都是我和二哥的调侃对象。为了公平起见，我有时会允许他揍我一顿，那就忽略不计了。

加入佼队后，我认识到了很多性格迥异的同伴，与他们厮混一起，时间久了，倒是营造出了一副与他们感情不错的假象。我心里清楚，他们待我怎么都跟我那俩哥哥有所不同。或许这就是亲人吧。

我们进了佼队的几年里就逐个搬出了母亲的家自食其力，但我们平时大多时间都是待在一起，交流工作等等，所以这不足以让我们几个分开。是什么让我们真正分离的？答案很简单，是女人。

我大哥跟我嫂子间的事我懒得说了，只要当年稍微了解这事的，基本都知道个来龙去脉。我二哥不幸也参与到了其中，故事的结局对他来说不是很友好。总有人说二哥是被情所伤所以才终生不碰女人，可只要有人像我这样了解他，就知道这是一句谣言。我俩哥哥看起来相处和睦，事实上他们矛盾不断，老是会因一件小事而意见不合，不过到最后总是我二哥作出妥协，就不了了之了。

我个人认为啊，二哥就是在女人方面不愿意再作出妥协，所以才会把事情闹大，搞得人尽皆知。二哥是不会用受害者的身份来博取族人同情的，这点我很确定，可他想要争取就避免不了。我很难说这算不算可惜，我嫂嫂更喜欢我大哥那样的家伙，所以就算这次二哥努力追求过了，还是得不到她的芳心。我大哥或许在为人方面不如二哥精通，不过他对嫂嫂的真心我还是能看在眼里的，他们经历了太多，最后还是能走到一起算很不容易了。

我跟我老婆的相遇就没那么有意思了，无非就是我死皮赖脸，她才从了我。我们感情很稳定，在我嫂嫂还在跟我大哥闹脾气的时候，我跟我老婆就在商量什么时候结婚了。我们俩都不擅长说甜言蜜语，我与她的相处里很少有说得上浪漫的行为，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感情。爱一个人并非是说什么甜言蜜语，或是整天想着对方怎么样的，而是在做任何决定时，都能下意识地想到对方，也为对方着想。我跟她是部落里几十年来头一对举办婚礼的，在当时普遍还没有结婚这个现象的时候，我知道对她来说这得付出多大的勇气。我根本不在意什么婚礼，但是她在意，那我就努力满足她的期待，帮她打造她梦想中的婚礼。

不是我说，就连我大哥的婚礼布置也有参考过我们的，懂得都懂好吧。

好了，我觉得我的故事足够了，再讲就没什么意思了。我的小时候实在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事，值得说的都说了，别的说多了你们会觉得我是在卖惨，那没什么意思，我现在过得很好。

所以，到此结束，我现在还没死，还有日子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