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筠就一株活久了的连理花,早可以成魂,只是违背自然和自己相处几个月,付出巨大的代价,所以现在才成魂不到半个百年。
韩柷杌为上古遗神,姻缘簿里没有他的名字,要在当时有一段神仙佳话,如何可能,只是有人为他经了难历了劫,全他少时天真无邪,赤心幻想。
而韩柷杌察觉到自己和卷轴问道突然融合,他在昏倒前注入萧筠体内自己的一些气息,好让他记得他、找到他,而舒雨身上气息与他一模一样,始见萧筠时韩柷杌才会说服自己、私以为萧筠是舒雨的一片魂魄。
而且萧筠和舒雨相处了无数年,从混沌时的头顶枯木到头上草冠。
犹记得他当时是把连理花给了苍凤儿,也难怪翁九垓要这样做……
萧筠与他的感情原本就不该事事顺遂,但为何是萧筠难过?
韩柷杌沿着溪流走,边走边羡慕萧筠,因卷轴问道之故,他不涉情爱,在这方面冷情冷血,而萧筠误打误撞碰见了韩柷杌和卷轴问道都十分薄弱好攻克之时。
脚步有一石头,圆圆滚滚的,突兀压着一堆扁平石头,韩柷杌将其捡起打算抛进溪水里,转念一想又将其放回原处。
远处走来一对男子,一黑一白十分登对,韩柷杌就原地等着。
那白衣的是扶清若,那黑衣的是刚才扶清若陪着喝酒的人。
那只黑色大鸟盘旋而下停在韩柷杌肩膀上,歪着脑袋怪叫两声。
扶清若到韩柷杌跟前,微微颔首低眉道:“知微兄可是要走了?”
韩柷杌点点头,道:“我弟弟应该不在这里,我打算去别处寻他,这几日叨扰了。”
扶清若道:“不必客气。”
韩柷杌笑看他们一眼,拍了拍肩上大鸟,叹道:“这倒是个寻人的好手,我跑这么远都被你们找到了。”
扶清若也是一笑,道:“知微兄若是不弃,可以带着它寻人,寻到了人它自己会飞回来的。”
扶清若身边黑衣人脸上一动,倒是没说什么。
韩柷杌顿了顿,道:“不必,只是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哥哥?你真的很像我弟弟。”
扶清若一笑,不做推辞:“哥哥。”
韩柷杌拱手告辞,他回到紫莱界时阴烛和傲狠正在博弈,棋盘设的低,他们只能蹲着,傲狠正苦思冥想着就被韩柷杌一脚踢摔在阴烛身上,黑棋白棋散了一地。
“你发什么疯?!老子正在进步呢,”傲狠看着一地棋子,痛心疾首,“你干什么呢?!”
韩柷杌到旁边桌子上拿了杯茶,慢悠悠啜着。
见他这样,傲狠欲起来狠揍他一顿,而且脸上还带着熊熊火气。
韩柷杌慢悠悠喝完了一口茶,抬手就引了瀑布忘情的水给他浇浇水,去去火。
傲狠看着无辜遭殃的阴烛,更是一股无名火起,比之刚刚韩柷杌给他的一脚来的火更甚。
韩柷杌见他杀招起,大力将茶碗掷下,茶水被杯底震起后又被韩柷杌借力化掌拍向傲狠。
傲狠躲闪不及生受了。
他怒吼:“你……”
韩柷杌道:“我去炼化问道的时候……是不是早醒来过?”
傲狠熄火:“主子……您记起来了?”
韩柷杌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我看忆晶镜了,唉,你说我虚无缥缈空间里面有这么多忆晶镜,五颜六色怪好看的,我怎么就偏偏看见了那一只呢?缘分啊,真是奇也怪哉且妙不可言。”
韩柷杌自嘲一笑。
傲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吃惊道:“我怎么记得当时你不用忆晶镜啊?”
阴烛叹气,道:“记得以前你和小殿下说过……你才到他身边就强逼他用了。”
傲狠心想:是哦,当初怕他负心薄情辜负我一片关怀,在烛龙一脉杀过来时不帮我忙,就缠着韩柷杌用了,好叫韩柷杌时时看看自己对他的关爱,后来韩柷杌就养成习惯了。
韩柷杌道:“我找到那个木头人了。”
阴烛并无多少惊讶,只问:“萧筠?”
傲狠却是惊悚,张大嘴发出声音来:“啊?!”
又觉这个“啊”很是不好,傲狠急急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你找到了他,那、那个人怎么办?”
韩柷杌微笑看他,却叫傲狠脖颈一冷:“傲狠,你觉得我待舒雨如何?”
傲狠:“……”
带儿子呗,还能怎么样。
“他运气真的好,我的运气也是真的好……舒雨已经不再是舒雨了,”韩柷杌摸出一枚铃,晃了晃,“你们或许会说我负心,但我真的不喜欢他。”
“我对若儿也好,你们总不能说我也喜欢他。”
提起扶清若,韩柷杌一笑:“若儿应该快回来了。”
傲狠诽谤:有些事情不是喜不喜欢可以决定的,就比方老子先入为主觉得你和那个人是一对,萧筠哪凉快哪呆着去。
阴烛则感慨道:“小殿下跳大荒台都快万年了。”
“他替若儿入了轮回受苦却又叫若儿等他,一个个都不得好过,也是何必呢?”韩柷杌起身,摆摆手,“不说这个了,我去接萧筠你们在这里等着。”
韩柷杌没了影子,阴烛道:“我想回家看看。”
傲狠猛回头,道:“啊?!那我在外面等你,我进去了不得被你哥哥打死。”
“臭媳妇还要见公婆呢,”韩柷杌去而复返,一开口傲狠就恨不得给他嘴缝住,韩柷杌接着嘴贱,“从此以后不准许谁提起舒雨,他已死。”
是啊,舒雨已死,魂魄千万片,韩柷杌找了万年也不过找了几百片,谁能说他最后一定能找全,又有谁能说舒雨希望韩柷杌将他找回。
就算找到了,那找到了之后呢?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每一片魂魄都有了几世记忆,到那时不知道舒雨会有多少记忆,会不会埋怨韩柷杌。
韩柷杌再见到萧筠时微微有些吃惊,可一换算时间也觉得正常,他不过过了几月光景,而萧筠已然白发苍苍,容颜老去。
……
夏夜热潮清爽了一些,燥风猎猎掠草而去,萧筠身体有点难受,里衣被薄汗浸湿了,贴着身不堪其忧。
待出了宫门,萧筠见到权绍还在那儿等着他,就不觉一笑,道:“怎么还在这里?你娘今早说要给我们做冰酪,我想得很,快走!”
权绍点点头,赶忙扶着萧筠上了马车。
马车上,萧筠对着权绍将皇帝要他成亲的意思碎碎说了。
他身体不好,应付了刘掞就觉得昏昏欲睡,此时与权绍说话就兴致缺缺的,拿着绢制扇,慢慢摇着。
权绍坐在马车对面,半响没开口。
萧筠睁开半只眼眸看他,不知怎的勾唇一笑,道:“这些年来,你不都说是因为觉得我长的有些面善才这般照顾我的么?”
萧筠此话不免有些问题,两人相识这么多年照顾一些再正常不过。
他当初在城外冻坏了身子,权绍救了他,萧筠又出于某种私欲将初来乍到的权绍接到了青黛苑。
权绍更是见着萧筠就觉得他很面善,这样一来二去这么多年过去了,萧筠待他似兄似父。权绍不防听见此话,不知道为何心中有些慌,只是帝令如山不得不遵。
权绍点点头,颇为惆怅地道:“我知道了大人。”
其实老早以前权绍的官职就比萧筠的高了,只是情谊在,他心里敬重萧筠,称呼叫习惯了也不容易改,权绍才依旧唤他“大人”。
萧筠看着扇上的花,有点漫不经心地问:“你还记得你入京时那些钱银是从哪里来的吗?”
权绍面上做出愕然之色,道:“不记得了,好像是有人馈赠,不过后来回乡查访却无人说自己曾经赠我钱银。”
萧筠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权绍觉得萧筠一下子遥远了很多,也苍老很多了。
萧筠最终也没有搬走,原因无他——权绍搬走了,隔了两条街,娶了林相嫡次女,是皇帝赐婚,非常尊贵荣华。
嫁妆从林相府邸起始到权绍府邸结束,长长排了一条街,尾巴还没有出林相府,头就已经进了权绍府了。
娶妻那日,权绍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不住的与街上道喜的人拱手。
萧筠第二日见着新娘子了,见权绍与她亲近又有些别扭的样子,不由得心有所感,欢喜之余又有些不适,他只笑着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他两个弟弟成亲时,他这个哥哥都是只送了礼,并没有到场——两份请帖他一份都没有收到。
萧笏成亲时,他在大良,萧筵成亲时半个上京城的人都在看笑话,萧筵也没有宴请客人,只和心爱的人盟誓入洞房。
萧筠还在等韩柷杌,他四十岁那年的某一日在侍神殿看书,在侍神殿新纳新书《冥州怪谈》里,于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他看见书上写——神州忽现妖兽万千,星斗落,白衣蓝眸仙师携梼杌斩之,还太平。
萧筠将皱巴巴的书页展平,在那一页加上书签放到一旁,继续看新书。
将其他书看完再分别登记在册之后,萧筠携着那本没有在册的书回到青黛苑,仔细修复后才放到卧房那寥寥的书案上。书案上都是些破损的书册,寥寥又草草的几个字,寄托了萧筠的全部希望。
刘掞已经不知道韩柷杌了,也许是时间太久遗忘了,也许是韩柷杌做了什么,将自己在刘掞记忆中抹去,权绍也不记得了,都不知道他与萧筠第一次见面不是在京城外而是在得致客栈。
只有萧筠记得,可也时常怀疑自己是做梦,梦到了韩柷杌,也梦到了自己没有参与的那许多年……就一场梦,他陪他过了很多年,只是一个局中客,一个旁观人。
萧筠时常想,若不是他看韩柷杌的过去,以一个不存在的人陪了他许多年,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爱他了。
可是凡事没有如果,他萧筠以区区凡人之身,陪了韩柷杌万年,看他喜看他怒,只是都与现在的他无关罢了。
若他是舒雨,那就是陪了不知道多少年……
他四十八岁时又看到了一竹简上写——拜韩元帝于,“于”字后面缺了好几个字,谁拜谁在不知道,在哪里拜也不知道。
萧筠只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他是记得韩柷杌有个称谓叫“韩元始帝”的。
萧筠还在等韩柷杌,并不多明显,就是不娶妻不生子,每日里在侍神殿看古籍看孤本,找一些不与外人道的只言片语。
那些只言片语,也许许多年会出现一次,也许在他的余生都不会出现了。
……
是夜,萧筠沐浴更衣后陪着权绍的小孙女吃元宵。
权缨五岁,呆呆吃完等着父亲来接她看花灯。
吃着吃着,权缨嘟着嘴对着萧筠撒娇:“大人大人,今年你陪我去放花灯吧。”
萧筠点点头又摇摇头,接过她的勺子喂她:“爷爷今年不想出去。”
权缨板着张脸看他:“大人年年都这样说,是借口!”
萧筠笑了:“你才多大啊,我哪有年年对你这样说。”
权缨:“我姑姑和我说的。”酉时中,是权绍来了。
而权缨被他父亲权律接走了。
萧筠坐着与权绍说了些话,渐渐就有点乏,他很老了,头发全白了,夜里老是睡不着。
侍神殿也有了新的侍神郎,他见过,一个瘦瘦弱弱的书生,一顿不吃就能被风刮走或者饿死。
萧筠很担心他,因为侍神殿俸禄不多,还时常拖欠,在刘掞要吞并天下之后就更紧张了,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
想到这里,萧筠十分感谢权绍和他母亲,若不是他们,他应该会向刘掞求助,毕竟这世间能光明正大看他的人不多了。
一个人活着太难了。
就连相濡以沫共患难的刘瑜都得避嫌,刘瑜逝世时,萧筠都没有去看他——刘瑜从大良回来后醉心权术了,萧筠劝不得。
他卧房书案上有十四本书……有的不完整,有的只有几页,更有甚者只有几片竹简,都被萧筠小心翼翼收着。
他少历荣华,后经辞国受辱之苦,再后就是求不得、爱别离、孤苦之难。
权绍向新帝乞骸骨归乡,等天暖就走,他邀请萧筠与他一起,萧筠看着他缓缓摇头:“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走了,就找不到我了。”
权绍是知道他在等人的,等谁他没有说过,为何要等他也不与人说。
那人叫萧筠等他,这么多年却都没有出现,不好听一些,萧筠等了他一辈子,以原本就不好的身子,战战兢兢的害怕。
武桓帝刘掞崩前,传位与刘瑜之子刘旭,新帝待萧筠也还算不错,至少老臣的吃穿用度不曾亏待过。
权绍本也不知道要怎么劝他,想到这里后也就不说什么了。
权绍:“大人,那我……先走了。”
萧筠点点头,道:“我送你吧……不要推辞了,苑里下人都回家过年了,我自己坐着也无趣。”
青黛苑只有前院是燃着灯的,其余的地方一片漆黑。
权绍身边的下人提着灯照在雪上,银银的一片很刺眼。
权绍:“今年元宵了还下雪,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萧筠眼里有些空洞,很像是回忆过往,他声音浅浅的,说不高的样子:“你碰见我的那一年……元宵节过了许久了还在下雪,后来彝唐国就大好了,就连西南大片地区受荒也没有搅乱皇上的布谋。”
他嘴里的“皇上”其实是先皇,只是叫习惯了“皇上”罢了,人也老了记不住该怎么称呼刘掞。
地上有些滑,权绍伸手扶住了萧筠:“大人慢些。”
萧筠看他一眼,慢慢从怀里摸出一个纸符:“前几天去求的,后来忘了给你了,好好带着。”
到了门边,权绍跨出去几步又回头看着他,问:“大人真的会等到他吗?他这般言而无信。”
萧筠沉默半晌,居然笑起来:“他从来没有说过要来看我,从来没有承诺过我什么。”
权绍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指着一个下人,叫他莫要回去了,在这里照顾萧筠一夜。
萧筠却是摇头:“不必。”
不等权绍再说,萧筠就兀自关了门。
又下雪了,簌簌往下掉,棉靴子踩在雪上“沙沙”作响,刚刚有人伴着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萧筠心里居然有些不适。
他杵着拐杖走得极慢,身形已然瘦成纤纤竹,到了卧房推门而入,将裹毛披风脱了走到书案后坐下,将灯燃起,再把破书轻柔着放到灯下读。
“……帝之开蒙者南华也,南华者离远神之尊……”
这些书他已是记得很牢,只不过每日都要再看一边,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夜深人静时放在灯下读又是一回事。
看着看着,就会发呆,思绪纷杂烦乱,但是都有韩柷杌。
一人一灯,一片光晕,萧筠就在那里静静坐着,背有些佝偻,面上是空茫的。
许久,萧筠放下书,再宽衣放到一旁,拉下帘子进入帘后,登时僵硬在原地,做梦般转身。
初春的夜风刮不进来,萧筠手里那一豆灯火阑珊起来,四遭寂静安好。
缄默。
那一豆灯终于还是熄了。
韩柷杌倚在床头,看着手里可做先贤圣士遗言的纸,再抬头看着眼前人,竟是不知要与他说些什么。
道一句萧筠我回来了,韩柷杌自己都要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