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掞抬手示意吴不言止步,纡尊降贵自己开了门,迈进门那一刹那眉头却是狠狠拧紧。
侍神殿内光线很暗,也很冷。
天子一怒,不至于浮尸百万血流成河,只不过张张嘴要人命还是可以的。
刘掞神色晦暗不明:“朕记得,当初是叫吴不尚找个稳妥的人在侍神殿掌事。”
皇帝半夜三更抽风要来侍神殿看萧筠,吴不尚原本坎坷的心在刘掞此话出后,就摔回去,他扑通一声跪下:“皇……!”
早有暗卫飞出将他拖走。
侍神殿内萧筠睡着了,额上细细密密透出来一些冷汗,薄唇紧紧抿着,刘掞坐在榻沿看了一下。
他心里挣扎了好久终于轻轻叫来吴不言要了一方巾子,自己亲手拿了给萧筠擦汗。
刘掞:“吴不尚怎么样了?”
吴不言低着头,声音没有起伏:“死了。”
刘掞掀眉看他,声音冷淡:“朕记得你是看着他和朕一起长大的,那时也颇宠他,一日日的点心不曾断过,如今怎么忍心瞧他这般了?”
吴不言依旧低着头,他颤巍巍跪下:“奴婢该死,只是太子不喜欢公子罢了,后妃也没有喜欢的。”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皇上也是知道丞相公子处境尴尬的,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以前也有深夜来找人的,只是今日忽发善心罢了。
刘掞闻言,心念还没有一转萧筠就剧烈挣动起来。
刘掞一惊:“萧行悦!”
萧筠惊醒:“韩柷杌!”
同时开口,萧筠惊疑不定地瞪着刘掞:“皇上?”
刘掞抿嘴:“你做噩梦了?”
萧筠回神,木愣愣看着刘掞,急切问他:“韩柷杌呢?”
刘掞坐正了,刚才的担心和急切悉数收回:“朕怎么会知道,神龙见尾不见首的,朕只是个和你一样的凡人,你不知道朕就更不能了。”
萧筠一愣,刘掞再次提醒了他——韩柷杌不找他,他是不能找到韩柷杌的。
刘掞只见萧筠像失了心一般地捧着胸前那颗莹白如玉的珠子,喃喃自语一会儿后,那珠子竟然如夜明珠一样发出微光来。
萧筠愣愣看着萐莆珠,不争气哭出来,他挣扎着滚下塌抓着刘掞衣服:“皇上,臣要出宫……求你。”
刘掞心中一痛,狰狞着将萧筠提起来:“你不是说要一辈子呆在朕身边,辅助朕、复兴彝唐的吗?现在要去哪里?!”
萧筠没注意刘掞反应之大,他只是心中绝望:“是皇上先踢开臣的,臣在敌国为质时就早已不是当年的行悦了,臣、求您放臣出宫。”
言罢,萧筠竟然挣开了刘掞跑出侍神殿,撞倒了刘掞亲自点燃的烛台。
刘掞不是第一次为萧筠点灯,可却是他第一次在侍神殿点灯,也是萧筠头一次撞倒。
刘掞坐在暗处,在人瞧不见的地方疲惫不堪的微微阖眸,吴不言犹豫着道:“……皇上……”
刘掞接口打断他:“让人别拦他,呵呵,他会回来的。”
吴不言欲言又止,最后领命去了。
韩柷杌要离开前是怎么对萧筠说的呢……
——怎么了?
——做梦了。梦里,重华一剑穿透了你,你笑着炸裂,四散开来,没有血也没有肉,只是血雾,我给吓醒了。你连痛吟都没有。
——莫怕,就是梦而已。
怎么会不痛呢?他明明痛得喊不出声来,全身痉挛着,手指抓着冰面,不停用手指甲划入手心,活生生尸骨无存是很疼的。
怎么会不怕呢?他这么爱他,前世今生好多好多年,心尖微疼也要把他放在上面宠着,勾云一剑好厉害,叫他爱而不得的韩柷杌化为血雾。
那时候韩柷杌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骗他呢?萧筠想不出来。
萧筠冷得发抖,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那棵铺天盖地的树没能为他遮风挡雨。
他跑出京都都快要几个时辰了,一边跑一边喊,喊的是韩柷杌,嗓子喊哑了韩柷杌也没有出现。
头顶没有星星,只有两头尖尖的月,刺人得紧,萧筠学着梦中韩柷杌被重华一剑斩杀后痉挛着曲身,微微抽搐发抖。
神志不清的时候有只手搭在了他的额头,很暖。
萧筠做了一个梦。
梦里,韩柷杌做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局,那个局里扶韩重华南华神通通要死的,而扶清若要承君位,夜陌与傲狠要辅弼他……
只是不知道最后怎么了,扶韩对着韩柷杌伤春悲秋了一顿酒的时间,他就变了。
或许他原本就没有想好自己要些什么,只是一直沉闷着又有不甘。如此,就需要一场变故,不管结局如何,反正是要发泄一下。
重华生生“杀”了韩柷杌,就在神界地心返还一劫里面,压制和返还居然也对上古遗神卷轴起作用。
萧筠不知道的是,也不知道韩柷杌做了什么手脚,他再睁眼,世间已千年。
韩柷杌将上古遗神卷轴问道给炼化了。
那个沉寂寡言的小殿下更是长成了一言不语、呆板木讷又十分精明的大孩子。
韩柷杌宠着的另一个孩子却是被猛兽咬了。
这很令韩柷杌崩溃,他就迷迷糊糊飘了千年,阴烛怎么就被傲狠睡了呢?
韩柷杌睡了千年所以脑子有问题,臣下们觉得他们的大殿下忘了许多事,心思活络起来。
傲狠见他们把韩柷杌骗得团团转、见韩柷杌与昔日恨不得要他命的诸神虚与委蛇。
他冷笑着努力往上爬,昔日无父无母的小孤儿竟然有一天也能身居高位。
韩柷杌对于傲狠给阴烛下药一事非常之想不明白,而他傻了吧唧地继承君位之后,忙得不亦乐乎,耽搁下了怎么处理傲狠。
阴烛自己是觉得不能纵容傲狠这样——阴烛对傲狠的态度非常不明,傲狠就算养他长大可也是直接杀死他叔叔和母亲的仇敌,可阴烛敌不过也杀不了他。
韩柷杌没自作死之前,阴烛觉得就那样吧,傲狠好好带着自己,可若是待他逮到机会报仇那是万万不会手软的。
只是他没想到傲狠居然对他抱的是这种心思!别扭有余,就没有其他的了,只是这也最是令他心慌,思来想去求了韩柷杌输棋给自己——韩柷杌以前说过,阴烛要是下棋赢了他,要星星摘月亮都可以,于是他叫韩柷杌将傲狠和他自己变小了。
扶韩修补返还一劫耗费自身修为巨大,没多久就病死了,韩柷杌看着他死,目不转睛,自那以后他就变了,沉稳了,安静了,直到最后与其余三界签下《臣下书》,韩柷杌才学扶韩一样禅位。
他带着傲狠阴烛满世界游——去找舒雨,这一找就找了好多年,时不时回神界看看扶清若,看看那些又出来的新乱子。
自然,他还是身负上古遗神卷轴问道,只不过他对它下了手脚炼化了它,找到了平衡之道,可是他也不能违了自然。
韩柷杌找舒雨,找得不急也不在意,只是找着,找了八百六十二片舒雨魂魄又形成的生灵。
韩柷杌耐心等待着他们一一寿终正寝,最后耐心温柔着收入舒雨以前戴过的银铃,他要舒雨回来告诉他——我需要你,直到遇到萧筠……韩柷杌原本也是要等他寿终正寝的……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权绍端着碗进门,萧筠的声音就顺着风钻进他耳朵,登时哭笑不得:“大人那里的话,别说您还没有成亲,就是成亲了也断没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这种事儿。娘和我说预前乌鸦嘴是不吉利的,大人赶紧呸三次。”
萧筠转过木轮椅:“子不语怪力乱神。那话不是说我自己,是我昨日去官学接你时看见街头一对夫妇争执……现在有感而发而已。”
在得致客栈烧毁之后,权绍便去书院读书,只是那书院有个夫子曾与曲致为恶,不喜权绍,时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此类话。
斯人已逝,权绍不欲与之争辩毁自己夫子名誉,便退了学与权母商量着用韩柷杌给的钱上京读书求官。
行至上京城外,恰巧遇见了萧筠,他就给萧筠捡回来了。
萧筠去了趟丞相府门口找到他母亲,他母亲便将京都里自己的一处私宅给了他,又叫人安排了权绍进官学。
最后萧筠没有住进私院,回到了韩柷杌与他来过的院子。
权绍将药碗放到桌子上,将萧筠从窗下推过来,他看萧筠眼角有些微红,便道:“你这不是把别人家棺材抬进自己家哭吗?”
在萧筠作色之前他又道,“大人,我们夫子今日夸我进不了呢。”
萧筠淡笑:“是吗?我怎么听说你整日里不好好学,只带着同学去摧唐斋看‘新书’啊。”
权绍撇嘴,小心嘟囔:“什么啊,大人我告诉你哦,那叫文人儒士大加抨击的‘新书’是皇上叫人写的!”
萧筠捧着药的手不自在的抓了抓,清了一下嗓子问:“你怎么知道?那书里都是一些怪诞之言,皇上怎么可能叫人写。你在外万不可以与人这要说,要吊脑袋的。”
青黛苑是萧筠嫡母的私院,极其安全,以至于在家时萧筠不怎么规范权绍言语,但在外还是要嘱咐一二。
权绍知他脾性,半跪着目光灼灼看着他道:“大人不知道皇上才登基时是要施新政的吗?重用贫寒士子……”
萧筠脸上发白,额头也渐渐冒出汗来,权绍一惊:“大人怎么了,我去……”
萧筠面有异色,只是冲他安慰一笑:“无大事,就是有点累了想休息,你先出去吧,晚膳就不用告知我了。”
说着这话,再看萧筠脸上也没有太吓人,可权绍还是不放心:“可是……”
萧筠将药碗递给他:“好了,我没事的。快去陪陪你娘,跟她说说书院的事。”
权绍只得作别他去找娘了。
萧筠又将木轮椅转到窗下,他在等韩柷杌,也不知道他今夜会不会来。
月上中天,光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几次,转眼快要八年了。
权绍去地方为官也已经回京,老丞相告老辞官回乡给自己后人留下门路,萧筠那几个弟弟在朝中的官职都要比他这个哥哥大的多。
作别前,萧筠在长亭外默默看着他母亲的马车渐渐远去。
皇帝派来保护他的暗卫也已经回去,那些世家都不太记得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刘掞还是完成了他的宏图大志,领着寒门杀出一条血路,朝中那唯一剩下的几个氏族老臣看萧筠的眼睛颇怪。
以前是刘掞与萧筠两个黄毛小子要新政,现在是刘掞与权绍要新政,而萧筠和权绍住在一起,颇为引人深思。
一个刚刚登基不知疾苦的皇帝和一个满腔赤忱不善官场的世家子,是不能跑下来许多路程带着底下饥馑的人回到上方的,他们不知道底下人真正要的什么,只知道自己要怎么做,要给天下一个盛势荣华。
而一个根基深厚知民间疾苦懂得压抑自己、周转人心虚怀若谷的皇帝和一个才思敏捷长袖善舞、又根正苗红的贫穷读书人知道。
萧筠早上在侍神殿供职看守,在落钥之前权绍来等他出宫,这些年他身子一直不好只是很少生病,胸膛前的萐莆珠一直贴身戴着,他若唤“韩柷杌”时那珠子依旧会发亮。
萧筠每年每月每日都会对着箑莆珠唤“韩柷杌”,没有太多想法,只是日日唤着,闲来无事就多唤几次,与它诉说些小事与喜悦。
权绍敲了下门,推开一点,道:“先生,我来接你。”
萧筠理了理前襟将珠子好好藏着,他抬头看向权绍:“嗯。”
他到权绍身边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就问:“喝酒了?喝酒了还到宫里来?虽不是内宫,但……”
权绍扶着萧筠往外走,听着他数落教训自己,无奈叹气:“大人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都二十四岁了。再说了,不是我在外面喝的,是皇上在宣和殿设了宴迎接出征回来的齐步炎齐大将军。”
好巧不巧,权绍入京安置的府宅就在青黛苑旁边。权绍见着萧筠就觉得他面善,想要与萧筠好好相处,且萧筠又与他有知遇之恩。
萧筠与权绍走着,临出侍神殿前遇到了刘掞,刘掞身后一干侍从,恭恭敬敬好不无趣。
萧筠撇嘴行礼。
刘掞瞧着他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就来气,漫无目的地渡步,末了指着权绍威严尽显着道:“今日侍神殿还有些事,权爱卿先回吧。”
权绍:“皇上,臣……”
刘掞不耐烦地打断他:“朕与萧爱卿尚有要事要相商。”
萧筠轻轻按了按扶着他的权绍,微微摇头。
他问刘掞:“皇上何事吩咐臣?”
权绍心里莫名其妙有些不安,但皇上要他走他也不得不走,踌躇片刻,嘱咐一句萧筠,走了。
刘掞懒懒哼笑,道:“你这是养了个儿子?朕这么重用他,还这么吃里扒外!”
刘掞前言不搭后语甚至还有些怒意,萧筠听了不免有些忍俊不禁,毕竟刘掞向来端着帝王威严,说话办事一丝不苟,私底下埋怨臣子着实不应该是明君所为。
应该是今日喝了酒又遇到相熟的萧筠才会露出这般模样,倒是有些任性了。
萧筠微微摇头,跟在刘掞后面往侍神殿走,恭敬道:“皇上这是喝了多少?怎么不好好休息跑到这里来了?……可是有些热?”
刘掞打发了侍从宫人,脸色慢慢有些柔和,他顶着一脑门汗水不悦地向萧筠伸手,道:“不多,就是高兴而已,也许过不了多久朕就真的君临天下了,陈国刚刚被拿下,后延依然溃不成军……阿筠,一切都快了。”
刘掞其实很少叫萧筠“阿筠”,甚至是从未有过。
萧筠慢慢给刘掞擦着手里的汗,觉得自己不能拍刘掞马屁,毕竟他喝醉了忘事,拍了也是白拍。
刘掞推开层层殿门,走到萧筠在侍神殿的榻旁坐下,他喝醉了有些许笑意,轻轻拍着旁边吩咐:“过来坐下。”
萧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弓腰行了一礼才坐在他身边,他看着刘掞,忽然问:“皇上头疼?”
刘掞眼睛很亮,就像月下湖水,面上很亮勾人,底下深渊陷人。
听了他的话,刘掞立刻揉额头,点头道:“是啊,有点累了,又喝了许多酒。”
萧筠抿唇,好久才把手搭在刘掞额头上,慢慢为他揉着,建议他:“叫人备碗醒酒茶吧,早点休息明日还有早朝。”
刘掞摇头,道:“不用了。行悦,当初朕承诺过你要带你统一天下,叫你青史留名……抱歉,却叫你在侍神殿蹉跎岁月,现在也不能叫你重返朝堂……转眼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都有白头发了。”
刘掞拉下萧筠的手,伸手摸了摸他头上华发:“怎么都有白头发了?明明日日见的,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萧筠容颜依旧,头发却是白了,他挣脱刘掞的手,稍稍远了一点。
刘掞看着他,他这么多年来也就是看着他,用力看无力收紧抱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