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又有一个男人坐下来,玉面,鸦羽色宽袍。真是身如修竹,仙风道骨!
他道:“莫乱讲。”
他又看向韩柷杌,微微笑起来:“莫听她言。”
这一看,不是当爹爹就是当哥哥的,声音浅浅温柔,如溪水缓缓流淌而过。
韩柷杌:“……这位是?”
于是韩柷杌瞧见了他永生难忘的情景。
苍凤儿脸蛋红红,手指头绞在一起,轻轻道:“我夫君,翁九垓。”
萧筠就见到韩柷杌一脸茫然到一脸不可置信。
韩柷杌:“不是……那个……你们……”
韩柷杌差点潸然泪下,有喜有悲:“抱歉。”
翁九垓当时为道所困,神志不清,只将摇摇欲坠的玄九珑基帝位传给扶韩,就要跳大荒台。
苍凤儿哪里肯啊,死缠烂打大打出手,最后自己将自己关在大荒台结界里,叫翁九垓早点回来找她,谁想翁九垓这一去就是许多年。
舒雨刚刚弃他而去,苍凤儿等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翁九垓就历劫回来了,韩柷杌不知要作何感想。
翁九垓回来之事,玄九珑基一干神恐怕是不知道的。
韩柷杌眼里似有水光,萧筠微微一惊,忙不迭跪着挪步过去,错过了翁九垓那一瞬不瞬看着他的眸子。
翁九垓:“我也是刚刚回来,你就是韩柷杌吧,说起来本……我还得尊称你。”
一时间,韩柷杌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得哂笑。
其实韩柷杌蠢,脑子不太聪明,活了这么多年也还是蠢,他的聪明才智不及他的容止出众。
对于翁九垓的出现没做什么反应,将手里的花递给苍凤儿,道:“我少时,城中有情者成婚,母家兄长或弟弟就会赠此花以表家中嫁女,姑娘再将此花赠予夫婿以示劝诫警告……你们经历许多劫难终在一起,自然不用,但请收下,全当做我的祝福。”
苍凤儿不明白韩柷杌怎么哭了又笑,翁九垓则是抓着她的纤纤素手接过那束花,道了声:“多谢。”
苍凤儿偏头看他,却是一下子哭丧着脸:“我脖子抻着了。”
多留无意,韩柷杌起身告辞。
苍凤儿疑惑:“他怎么了?……咦,他还没说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翁九垓宠溺一笑,摸摸她的头,将手搭在她脖子上轻揉,道:“他有鸿猷,死地后生。”
苍凤儿疑惑不解:“啊?”
翁九垓只是道:“好了,你说要见他现在也见到了,见到了我们就走吧。”
说完,他将苍凤儿早已遗忘的花束从大荒台上扔了下去。
韩柷杌慢慢踱步在神界街道上,萧筠走在他身边,目不转睛看着韩柷杌被风扬起的宽大衣袂,时不时有其他一些神仙穿过他。
韩柷杌默默计算着自己要找会舒雨全部魂魄的时间,他以前算过很多回,算一回放弃一回,再算一遍之后便又放弃了。
舒雨魂魄被打散了,千八百片不及,他要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去找,一个一个的用探魂术试过,找全之后呢?他一愣……韩柷杌摇摇头,打算下次再算一遍再放弃一回。
萧筠抬头瞧见韩柷杌脸上有些倦怠,他前襟上压着的一对双龙戏雨下的小珠子随着他步子顿住而颤动,萧筠一个不甚便撞进他身体几寸。
萧筠:“怎么了?”
时空就在这里交错,只见韩柷杌张嘴,道:“怎么会呢?一剑就好不会很痛的。”
尽管他答了,萧筠还是不明白他停住的原因。
迎面而来傲狠与阴烛、扶清若。
“据说扶韩道自己身体不好,要让你事先熟悉神界事务……要你近日就上手,”傲狠传音给韩柷杌,“不过都是听说。”
扶清若则是好弟弟模样,小小的手紧紧拉着韩柷杌的衣袂。
韩柷杌跟没听见傲狠的话一般,异常柔和地看着扶清若,对他一笑道:“转眼若儿都百岁多了,再过了千岁就是可以外出修习的年岁,后日辰宴就退了其他,就义父你我可好?”
韩柷杌说的,扶清若自然无不好,他不假思索地点头:“好。哥哥我们回去用膳吧,若儿饿了。”
韩柷杌:“傲狠,昨日你新做的那个鹌鹑蛋炒萝卜丁忒难吃了,绵绵糯糯又咸又甜又辣,等一会若是还有就全部让小阴吃。——小阴怎么回事呢?昨日下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叫我吃完了棋子,没用 ”
傲狠一愣随即暴怒:“你吃错药了?!净挑毛病!再说以后就没吃的!紫莱界不叫你进门!”
韩柷杌冷笑:“紫莱界是我的!我家!”
傲狠一拳打向韩柷杌:“老子的!”
韩柷杌偏头躲开,再一把抓住,翻身一扭:“以下犯上以奴欺主,信不信我打死你,我可是你主子。”
傲狠:“呵呵,呵呵呵!”
韩柷杌大怒不止:“信不信我解了认主印叫你被烛龙一脉打死!”
傲狠:“休想!我生是你的死也是你的!”
韩柷杌害羞:“……别乱说。”
阴烛冷冷:“你们都闭嘴。”
扶清若一眼一板地道:“傲狠做了酸苹果,和着一点辣椒酸酸甜甜的。”
韩柷杌停下闹腾,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待走到了自己宫前才道:“我要是成了千八百片,你们会怎么样?”
傲狠是知道韩柷杌没有魂魄的,可也不会死——其实也能死,要像他君父一样去找一个天生地养的小孩,耐心扶养他长大,再将上古遗神卷轴传给他后就可以死了,就是不知道他君父“找”韩柷杌“找”了多少年,怎么找的,压抑了自己多少年。
这恐怕是个不能解开的谜团。
傲狠扶在阴烛肩上的手一紧,张口就骂:“吃香的喝辣的,拐了阴烛和小殿下做质,烛龙一脉和神界都得当我是大爷!”
韩柷杌后悔了,当初让傲狠扶持的那个烛龙族长是阴好姑的侄子,是阴烛的哥哥,这真是个错误。
像傲狠这样没心没肺的,就应该不留后路,活活打死。
阴烛和扶清若也都说了自己会怎么样,一个比一个能责骂韩柷杌,简言之——你想抛下我们,没门!
韩柷杌反思,他这些年来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简直无赖。
更加令他崩溃的是傲狠还是做了那道又咸又甜又辣的鹌鹑蛋炒萝卜丁,在傲狠殷切期望之下,韩柷杌蹙着眉尝了一口……
“你又加了什么?”
傲狠惊:“怎么了?阴烛吃过了,他说好吃!”
韩柷杌:“你做菜他什么时候说过不好吃。”
好像还真是,傲狠做的菜阴烛都吃,问了就是尚可,不问就淡定的一口一口慢慢吃了……
韩柷杌:“这菜怎么有点丑?”
扶清若:“……”
萧筠倒是想尝,但没机会——这道菜这么难吃,肯定早就被淘汰了。
傲狠在紫莱界闲了就喜欢做菜,于是韩柷杌就养成了一日三餐的习惯,后来阴烛、舒雨与扶清若也是如此。
用了饭,韩柷杌就领着扶清若散步,之后看书,他特地找了本以前藏起来没给扶清若看的书——那书是必须要看的,只不过韩柷杌看书不多,那书文邹邹的他也看不懂,又怕扶清若也看不懂来问他,就给藏起来了。
而今他有个计划,实现没实现都不可能再带着扶清若悠悠闲闲着看书了,于是就找出来领着扶清若看,另拉着阴烛下棋。
扶清若要是问了问题,他就以自己考察阴烛为名丢给阴烛,毕竟阴烛从小傲游古籍,且十分包容自己,从来不拆自己台。
显见的扶清若也是个逆命的,认认真真看了一下午愣是没问一个问题,这让韩柷杌觉得自己略显废物,加上傲狠那似笑非笑——仿佛早已将韩柷杌看透的模样,韩柷杌真的是想打死他算了。
其实韩柷杌要的不多,就是想和舒雨在光亮处自由自在的活,可总是不得,现在他要的就难了,可是最多十日就可以完成了。
他看着扶清若,两个字在肺腑里轱辘转一圈,压得他肚内疼痛难忍受不住吐了出来。
韩柷杌是个“只知”清欢的,即使真的不痛快也要强作欢颜,“无常”二字这么若无其事却也如此卑微如尘的自他口里吐出来,真是吓煞了傲狠他们。
韩柷杌生来就尊贵,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是“殿下”的被底下臣属叫着,纵然老是活得挺惨,但也实在是应该得的,他总不能有一个如此好的身份地位,又有如此好的生活际遇。
傲狠把手里的竹签连着葡萄吃进了嘴里,阴烛皱眉给他薅出来了。
扶清若纵然少年老成,但架不过经历太少,韩柷杌又护得太好,没听出来韩柷杌那“无常”二字的凄然,只见得傲狠的动作才发现不对,极快偏头看向韩柷杌。
傲狠:“韩柷杌?”
韩柷杌却是没听见似的,只把手中握着的棋子抛在棋盘上,极为慵懒的后躺在摇椅背上,他望着那清凌凌的悠悠溪流,开口:“那条水像不像紫莱殿外傲狠从瀑布顶引来的水?怪凉的。”
傲狠:“韩柷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韩柷杌起身,道:“有点热啊,玄九珑基怎么会这么热?”
韩柷杌穿着身青莲色长袍,前襟上压着珠串,坐在洁白的梨花雨下的石台上,手执书卷,另一手指波动着环绕着树根的曲水。
和着梨花的是那蓝色头发,全部披散,掩住了原本就没有的笑意,只那淡蓝色眼眸微微眯着,注视着打着旋波的清冽的水。
舒雨死后韩柷杌就消失了一会儿,之后虽然木愣愣的没精神但也和以前懒懒散散没差别,现在吗,傲狠终于发现那里不对劲了——韩柷杌到哪里最后都要回紫莱界,日日嘴里叼着紫莱界,紫莱界是他的家,早出晚要归,外出一段时间也要归,韩柷杌三日不回紫莱界就想得紧,可舒雨长眠后韩柷杌就再也没有回过紫莱界,就连主动提都没有提过。
原本的紫莱界和玄九珑基谁也不比谁大,谁也不比谁热闹,可现在紫莱界却也是真的比玄九珑基清冷寂静的多。对于傲狠来说,他们四个坐在一起喝茶谈天吃点心是快乐生活着——不管在哪里。
他虽然看重舒雨,可也不是很看重。
舒雨与他一道生活了许久,可却也不同心,再者就是死了亲人也得好好活下去,他犯不着死自己。
只是韩柷杌不同,韩柷杌清冷惯了,舒雨在他身边就觉得自己活着,舒雨一下子不在了他就有点愁,毕竟这么多年舒雨都陪着他,从记事到现在以不同形态陪着他。
他被他君父划了满身的窟窿后脑子变了,原本临风听暮蝉,芝兰复玉树的君子少年变了,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孤零零的一个,没谁疼没谁爱,招猫逗狗没有去处,自己一个儿也动弹不得,只能用手指甲划痕——在他躺着的石块上,刻“霁竹”,一片混沌中只有头上模模糊糊的那棵枯木。
他被“杀”那日正是他阿姊出嫁的日子,他要送他一枝连理花的,非常省事的是他殿中院子里就有一棵连理树,手还没有触碰到树干,那婚嫁仪典上就一片血海了,新娘子被她的异姓叔父、他弟弟的君父一剑穿透了身体。
韩柷杌是最后一个,他君父杀光了紫莱界的臣民至亲后就将他绑缚在连理树干上,他感受着大地震动,山河垮塌,连理树根一小半向下垮去有了后来的泥土东崖。
那棵连理树后来叫做殇说……他君父向他自己的佩剑注入了什么,极其认真的划入了一千八百零六剑,再一剑结束了自己——自爆了,他君父清冷的面庞上浮现一层极其残忍的狂喜,连着几个世界垮塌崩溃,生灵不复存在。
——孩儿,为父现在疼极了,也痛极了,也快活极了——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原野昏霿——霁儿,带着勾云,不要丢弃它,你性如凉水却待身边亲近极好,你不会如为父这般为铸剑倾其所有,也不会不择手段——月霁竹,汝便是吾,上古遗神,覆灭神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