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萧筠看错了,在门人喊出“大公子”时,韩柷杌皱了一下眉头。
素茹回头看了一眼萧筠,欲言又止,萧筠又看了一下韩柷杌,快走几步追上她,问:“怎么了素姨?从刚刚进门起你就一直在瞧我。”
素茹嗓音微涩:“公子瘦了。”
萧筠愣了,脚下步子都停了下来,后面走来的韩柷杌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温声道:“走吧。”
萧筠垂着眉眼,韩柷杌扳着他的肩将他转过来,无奈叹气:“怎么哭了,你是娇娇还是卿卿怎么这么爱哭。”
素茹不知道得了顾瑶什么话,居然和韩柷杌打起趣来:“我们公子从小就爱哭的,还喜欢吃软软糯糯的点心,不是甜的就都不喜欢。”
韩柷杌推着萧筠往前走,萧筠眼里含着泪,却是眉眼弯弯的——身后是他喜欢的人,而他身前将要面对的是疼他宠他的母亲。
韩柷杌推来门,叫萧筠看清了里面雾蒙蒙的情形——静远院是佛堂。
顾瑶在插花,几支梅对着青釉瓶比了好几下,眼瞥了一眼萧筠没说话。
萧筠识趣地站在一旁,韩柷杌看了一眼走过去拣起一支斜插在瓶子里。他笑了一下:“夫人。”
顾瑶打量他一眼,半晌道:“你有一些地方不一样了——阿筠过来把花插好送去给你爹,在书房。”
素茹抱着萧筠的披风站在一旁,身后又站了两个唇红齿白的小丫头,穿着红棉袄,踩着莲花鞋,一动一笑间头上发饰叮叮当当,好不惹人怜爱。
韩柷杌接过其中一个小丫头递过来的茶,目不斜视,慢慢呷着,身子又端端正正坐着,形容举止没有教人不厌烦的。
萧筠责备地看了一眼韩柷杌,走过去插花,一张桌一张椅一个人。
今早刚刚开的梅,伶仃得很,佛龛烟气前却十分好看,还有那叫人看不清面孔,道不清滋味的细瘦人影。
顾瑶坐在正首,人打扮得很素净,一身素红,头发盘在头顶没有戴首饰。
萧筠插好了花,叫济生过来抱上带着去见萧敬宗。
萧筠:“母亲。”
顾瑶点点头,颔首:“你自己去吧,也去看看你娘,和她好好说说话,她头七你没有赶上,之后又一直没有机会——我和你这位有话说。”
萧筠看向韩柷杌,后者一笑点头:“无碍。”
萧筠又接过披风披上,带着济生出去了,拐过了几道回廊,渐渐热闹起来。
萧筠偏头问:“浸木呢?母亲将他安排去了何处?”
济生:“回大公子,浸木好像先是跟着二公子,后来又跟着小二公子了。”
萧筠“唔”了一声,又问:“叫什么名字?满月抓周抓了什么?”
“萧帆,抓了剑。”
萧筠脸上露出迷茫,接着低着头疾步快走。萧笏几步越到他身前,张臂拦住他:“兄长。”
萧筠苦笑:“笏儿,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的都这么闲,大门紧闭不上朝的。”
萧笏着一身紫红,头发规规矩矩束着,比萧筠略高,肩宽,身正,是个武官,长得不似萧筠温润,连相像都没有,人看了都不会觉得他们是兄弟。
萧笏板着脸,将萧筠从头打量到尾,才慢慢道:“我去找你怎么都不见我?今儿怎么又回家来了?”
家?
萧筠愣住了,萧笏向前一把抱住他,胸膛有力跳动着,全身都泛着暖。萧筠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在不可控制之前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将萧笏推开了。
萧笏是武将,别说是叫人推开,就是有人离他近些,他也能立刻知道。
可刚刚这男子推了他,他才有所察觉。
他警惕地看着韩柷杌,压着声音问:“足下······就这样出现在别人府里,是否有些无礼了?”
韩柷杌从萧筠肩上收回手,闻言,便顺势将萧筠拉到自己面前,道:“他,是他带我来的。”
萧筠扭头看他一眼,无言地责怪。
萧笏袖子里面的手紧了紧,最后还是对着萧筠弓腰:“兄长。”
萧筠侧了一下身,不言语。
萧笏习以为常,只道:“可是要去见父亲?……我可与兄长一道去?”
萧筠点点头,接着刚刚的路走,萧笏紧随其后,韩柷杌跟在他们身后,在一处能闻见墨香的门前,萧筠停下了,他躬身:“父亲……”
“进来。”
书房门口的人接过济生的花瓶,萧筠推门而入。
萧敬宗埋首于案,并不看进来的人,只是在韩柷杌跟着进来时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抬高手里面的书卷,示意旁边人噤声,道:“萧笏过来看看这个可行?与任公子商议一下。萧筠与我过来。”
萧筠与萧笏一齐弓着腰,道:“是。”
萧敬宗将目光转向韩柷杌。
韩柷杌一笑,道:“我是与他一道的。”
萧敬宗穿着紫红色朝服走在前面,侍从捧着梅瓶于他身后半步,萧筠与韩柷杌紧挨着跟在他们身后。
最后萧敬宗去了祠堂,上香,跪拜。
萧筠望着那九柱香微微出神,萧敬宗开口打断他:“萧家的列祖列宗是不配了吗?”
韩柷杌在门外没有进来,萧筠反应了一瞬,慌慌张张跪在萧敬宗旁边:“父亲?”
萧敬宗颇为严厉地看着他,“哼”了一声,“现在知道回来了?你不知道你母亲与你娘有多担忧你,你娘去世时都不曾盼回来你!当时不是有国无家不计生死么,整日里吵嚷着要变法,要图新?现在世家依然存在,朝堂依旧有世家一席之地!”
萧筠单薄的肩膀像是瞬间垮了,他跌坐着,失神地看着萧敬宗。
多年父子,一朝断绝,最后萧筠去了大良,萧敬宗也曾反思自己,若不是当年自己一朝不慎被人设计,也不至于有了萧筠。自己这么多年都不喜欢这个孩子,就是顾瑶收他扶养,自己也没有放下多年枷锁。
他俯视着萧筠,眼里带着怜悯,还有些许他一直不愿承认的疼爱。
萧敬宗想起那瓶梅,心软一瞬,施手将萧筠扶起来了,他放缓了声音:“起来吧,既然当初有那一份心,就时时刻刻不要言弃……皇上近日忧劳难眠,昨日又为你的事情烦心。”
萧筠看着萧敬宗,哽咽难当。
萧敬宗叹息一声,双手虚虚搭在萧筠肩上:“你母亲可还好?”
萧筠:“母亲一切都好,儿子不会在给你们惹麻烦了。”
“实在不是麻烦,只是身份不同,若我们家是寻常人家,我也许会赞同你当日的想法,”萧敬宗收了手,慢慢往外走,慢悠悠问他,“与你一道来的那位就是一直护着你的那位?”
萧筠沉默。
萧敬宗:“任楚白都与我说了。”
萧筠不知道韩柷杌愿意自己怎么介绍他,可是对家人单说是朋友,他不是很愿意。
萧敬宗:“一道去看看你娘的院子吧,虽然她已不是我的妾。”
萧筠心口的肉一瞬缩在一起,可是在迈入院子的那一刹那,什么都放下了。
萧敬宗并不爱他母亲,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恨,临了临了,一封休书,或许对生人对逝者都是一种解脱。
韩柷杌坐在院子里,旁边是一树含着小小苞的杏花,他握着那朵从发间取下的败梅,跨过那杏花下的丛丛兰花,随着石子路到一架秋千旁。秋千上面有点湿——今儿一直是艳阳天,或许是昨夜结的薄霜,今早热化了。
他站在那架颇有些年代的绳链前,一时不知做何感想。
“这是萧筠亲手做的,你喜欢萧筠是不是?”
一墙之外是顾瑶的静远院,离那里近了一切都是静的,萧笏这一声就显得特别突兀。
韩柷杌没有看他自行坐到了秋千上,摇摇欲坠的,却没有掉下来,那朵梅花自他的衣袂中露出,高举着,韩柷杌一身雪青衬着它,在光下竟然显得有些病弱又纯洁。
韩柷杌:“你长大了,与小时候不一样了。”
萧笏有点脸黑:“他都告诉你了?”
韩柷杌现在是真的讨人打,一副故作高深的样子实在是叫萧筠以外的人都不喜欢得很。
一时没有人说话,萧笏就打量着韩柷杌,而韩柷杌有些“委屈”地窝在秋千架上面,出神地看着手里面的花,直到萧筠循着他找过来,萧笏才松了一口气。
他道:“此人不是个能值得结交的,你还是早日离了些好。”
萧筠奇怪地盯着他看,没有告诉他是自己巴巴赶上去缠着人家的,只是支支吾吾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为人较好······你还与他不甚娴熟,不可妄下断言。”
韩柷杌:“娴熟了也不可妄下断语,人都是会变的,就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此时萧敬宗从萧筠身后踱步出来,对着秋千架后的那道墙看了一眼,淡淡收回视线道:“萧筵可回来了?”
萧笏对他一礼,答道:“回来了,刚才又和任先生出去了,说是得了好东西要交与他看看——东西较大不适合送回城来,他说放在郊外了。”
萧敬宗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甚明显,他颇为疲惫地往回走:“天色不早了,你今日就留下来用晚饭吧,阿筠好好招待客人。”
萧敬宗顿了顿又道:“以后不要来了。”
萧筠是和顾瑶一道用的晚饭,这么多年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还能有这么一日,意外的,一顿饭用的异常沉静。
饭后,顾瑶瞧了他许久,没有问询,没有宽慰,没有嘱托,只是坐在上首握着一卷佛经默默地看,看倦了就让人回去歇着。
其实顾瑶不信佛也不拜佛,多年沉浸佛堂不过是对外人的搪塞,也是对萧敬宗的回避。
她爹娘是彝唐的功臣也是彝唐的罪人,以千万将士性命守住了彝唐江山,也让彝唐从横贯东西到蜷缩在西南一角。
战场孤女,一朝被俘成了萧家嫡长子的妻子,守着大门,看小小的一方天地,是她所不愿意的 。
萧筠和韩柷杌暂住在萧筵的院子,萧筵没有女眷,一切素淡得很。
看见一处透着光的窗,萧筠过去敲门。
萧筵看见萧筠时,又惊又喜,放开任楚白的袖子奔过来给了自家兄长一个熊抱,之后急冲冲拉着萧筠走到任楚白面前:“阿白,这是我哥,你都没有见过的。”
任楚白坐着:“在下任楚白。”
萧筠笑了:“这是韩柷杌,我们见过的,在书院的时候,严小公子去找你的不快,我和……皇上去劝架。”
萧筵大惊失色:“你们见过?!阿白怎么不早说,我在吹嘘我哥的时候你是不是都在笑我?……你不许笑!”
萧筵捏着任楚白的脸,涨红了自己的脸:“哥,你看他,他笑话我!”
任楚白不笑了,安抚一下萧筵,站起来对着萧筠一礼:“行悦,你回来了。”
萧筠也对着他一礼:“楚白。”
萧筵目瞪口呆:“你们……”
任楚白:“我与行悦互为君子交……在任家不在后,行悦也助我颇多。”
任楚白说着,就坐下来捞了块点心吃。
萧筵觉得自己是个跳梁小丑,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大营,今夜就不回来了。”
他跑到门边又跑回来抓着任楚白的手吃了那缺了个牙印的核桃糕:“好吃……谢谢。”话罢,他傻笑了一下,又跑了。
任楚白看向韩柷杌,韩柷杌眼扫了他一下,自己坐下了。
他为自己和萧筠倒了茶,抿了一口:“陈茶。”
任楚白皱着眉,语气不太好:“我是寄居在萧家,自然一切从简。”
任楚白比之萧筠略低,可气势倒是在萧筠之上。
萧筠扶额:“你们不必如此,反正也见不了几面,楚白······楚白他喜欢喝陈茶、酽茶!知微就迁就一二吧。”
这叫任楚白颇为意外,毕竟从前不管他与何人不快,因何不快,萧筠都是站在他这边的,完完全全地站在他这一边,他手环着润白的杯子,略有所思。
萧筠:“你现在在丞相府做事?”
任楚白微叹口气:“我为你得罪世家得罪皇帝,原本是打算跟着你去大良的,诶,谁想到半路杀出了个萧筵,二话没让我说就给我掳走了,去的彝唐南边,他道他叫哥哥,追着让我叫他的名字。”
任楚白说着,脸色有些不自然:“我气,不想与他说话,谁想到他脸皮这么厚,在知道他是你弟弟时都是许久之后了,唉,你们弟兄三人压根就一丁点儿也不一样。我们不久前才回来,来了丞相府,与你爹谋事,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在筹谋什么吧? ”
萧筠笑了一下,没说话。
任楚白灌了口茶,又道:“严逸死了,这个你可知道?”
萧筠一愣,沉默着点点头。
任楚白情绪有些激动:“刘掞杀的人,据说是大殿之上,他们递上严家一十八条罪证,条条都足以将他家祖宗气活过来,可惜彝唐国开国功臣就死在一帮……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没有帮上忙,叫我有何颜面下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