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柷杌在扶清若耳边使了消音咒,翻身穿鞋:“义父。”
扶韩身后众神跪地抱拳:“君上。”
韩柷杌吓了一跳,他挨个挨个地扫过。他们有茫然,有不服,有平静,有担心……真是什么样的面孔都有,韩柷杌一笑。
扶韩真是厉害。
可也慌不择路了。
韩柷杌哂笑着道:“诸君眼神莫不是不太好?本殿下只是回来看看义父而已,诸君一早堵我门是为何?”
韩柷杌说罢对着扶韩弓腰:“义父。”
扶韩无甚神情,只淡淡挥袖,诸神退下。
风过,吹起他耳畔碎发,衣袂卷起,韩柷杌又施了一个阻风咒为扶清若挡风。
扶韩眸中隐现浅浅笑意。
韩柷杌请他落座,他回到九叠云锦屏风之后转了一圈,出来已是换了一身黑色衣袍。
蓝色眼眸慢慢漾起幽幽青光:“义父。”
扶韩点点头:“身子怎么样了?”
韩柷杌道:“还好。”
扶韩温声细语地询问:“若儿如何?”
韩柷杌回他:“挺懂事的。”
扶韩沉默着接过韩柷杌斟的花茶。墨睿殿里面的茶很特别,制式很多,茶的样子也很好看,玄九七司的茶不是这样的。
扶韩问:“你这些茶是?”
韩柷杌给自己斟了一杯:“傲狠喜欢给我做这些。”
扶韩点点头,问:“你身边麻烦事不少?”
韩柷杌摇头:“我喜欢兜着。”
扶韩:“若你继任君位,不管是傲狠还是阴烛都不会再这么难活着,紫莱界虽好,可生生世世呆在那里难道就不嫌烦闷,以前的事是义父鬼迷心窍,你也应该四处走走了。”
“以玄九珑基君上的身份,你这一身宝贝和紫莱界也就无谁敢觊觎。”
韩柷杌斟酌片刻后道:“义父想不想知道现在孩儿还有多少记忆?”
扶韩温声:“愿闻其详。”
韩柷杌从衣袂里掏出一只忆晶镜把玩着,他一边想一边道:“有时其实我什么都记得,只是没什么感觉罢了。我看着若儿是喜欢的,可现在就没什么感觉了,血好像随着他们的不出现……凉了。有时,却又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舒雨与我不在乎一朝一夕只想长长久久,可我心里没有他,有点怕。”
“这就是忘情。”
韩柷杌看着扶韩,那张温和谦逊的面孔无波无澜,玉冠端端正正戴着,玉色流苏垂下,参杂在墨发里。
扶韩,抿着唇,好久才道:“你是否想一下自己真的喜爱舒雨?”
韩柷杌脸上没有异样,只是淡淡看着他。
扶韩微微叹气:“若是谁陪你这么多年,你可以对他好,迁就他,只是与他互许婚嫁又不喜他,这是不该的。”
韩柷杌脸上有些不明白,指尖微微一颤。
内殿传来声响,韩柷杌指尖彻底颤动。
扶清若醒了。
韩柷杌起身点上香,烟雾缭绕,扶清若迷迷瞪瞪走出来抱着韩柷杌的腿,将脸埋进他衣服里。
“哥哥抱抱。”
软软糯糯,撒娇厉害。
扶韩还在这里,扶清若却是凭习惯缠着韩柷杌。
韩柷杌脑中一闪。
“义父好计策。”
扶韩手在袖中捏拳,看着韩柷杌虚弱一笑:“玄九珑基没有可能了,七十二神大都没有大局,可为乱世将不可为平安君,不论是谁夺得君位,玄九珑基最后都会瓦解的,而我撒血半生不允许它这么没落。”
“而我将死,清若,我不能好好扶养他,拖累你了。”
韩柷杌皱眉,问:“义父是何意?”
扶韩不语,转身走了。
韩柷杌提起扶清若急追几步:“义父,义父!义父?”
韩柷杌:“……”
扶清若吊在韩柷杌手上,他挣了挣,衣领仍然挂在韩柷杌手指上,他撇撇嘴,小脸蛋都起:“哥哥饿。”
韩柷杌:“……是你饿。”
韩柷杌提着扶清若跨出殿门,想了想又灰溜溜提着他回紫莱界了。
紫莱界除了高大巍峨的紫莱殿,傲狠还修了其他一排排房屋,土屋、竹屋、草屋……
看着热闹,其实空空荡荡,五脏六腑俱全,单单少了房主。
阳光正炙。
大力踢开门,韩柷杌声音挺冲:“傲狠,我们饿了。”
阴烛抬头看他:“傲狠去拔萝卜了。脸色这么差,怎么样?”
韩柷杌摇摇头表示不想说。
阴烛默默牵过扶清若,往外走。
韩柷杌后知后觉叫住他:“……舒雨呢?”
阴烛:“后山。”
韩柷杌:“等一下。”
韩柷杌大跨步走到阴烛面前,双手捧起他的脸颊,嗓音暗哑问:“若是有一日主子变得冷心冷血、麻木不仁,你还会认我吗?”
“何止啊,”傲狠一片衣摆卡在衣带里,露出一双修长笔挺的腿,背着一竹篓红红白白绿绿胖胖的萝卜,“你就是遁入魔道,他也会缠着你,主子主子……”
傲狠那一声声鸭嘴学舌的“主子”,在阴烛冷冷清清的眸光中哑了。
傲狠假模假样咳嗽一声:“那个,主子啊,你们说什么了,我们是不是可以搬家了,这里冷冷清清寂寂寞寞凄凄惨惨戚戚的,我居然待了几千年,厉害死我了!”
韩柷杌抿嘴,许久道:“嗯。”
傲狠高兴坏了:“我知道你舍不得紫莱界,你也可以常回来看看,老房子也是房子么。”
阴烛看着韩柷杌,若有所思。
韩柷杌摇摇头,笑开来:“若儿饿了,做饭啊傲狠。”
傲狠:好吧。
傲狠担心了一天都白担心了,韩柷杌看见他不是吃就是斗嘴,一点伤情都没有。
傲狠恶狠狠瞪一眼韩柷杌:“你穿黑色真难看!”
扶清若:“哥哥好看。”
是夜,紫莱界内满天繁星璀璨耀眼,灌木丛中蛐蛐鸣声阵阵入耳。
韩柷杌被紫莱界结界上的细微动静惊醒,躺了一会儿打算披衣外出,扶清若睡着了小手也抓着他的寝衣,死死捏着,弄不开。
韩柷杌无奈携带他到结界处查看,是扶韩的信。
韩柷杌接过传信鸟背上的小小木匣,给了它一罐糖算作犒赏。
韩柷杌打开木匣,里面有一些装在套子里的缩小的玩具和一封信。
将信封打开,空中颤抖着浮现出字。
只是日常问候,还有请韩柷杌多多照顾扶清若,只字未提其他,和海原莽里面收到的信一模一样。
只末尾有一句不该出现的话。
——吾儿该走走了。
半夜三更,扰我清梦。
韩柷杌无奈扶额,扶清若挂在他身上睡得正香。
步伐散漫踩碎星光回去,衣摆落地卷起层层落花,抄小路水气浸湿了宽大的衣袂,他不知道,多年后,有一个人跨过时空陪着他走了这一段静谧的小路,与他慢慢走着,不置一词,心里既无欢喜也无忧伤,只是平静。
路过傲狠的田园时韩柷杌忽觉异样,他脚步一转到泥土东崖之上。
舒雨回眸一笑,道:“你怎么来了?”
那轮月括着他,素白的衣衫摆随脚在高崖之上摇晃。
韩柷杌对着扶清若施了消音咒和阻风咒,在舒雨旁边坐下后又施了避雨咒。
一股甜甜的果酒香味氤氲在口鼻。
“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看星星呀?”
舒雨低低一笑,他挨过去双手攀在韩柷杌肩上,脸微微向上。
即将触碰的那一瞬,韩柷杌微微偏头躲开。
那股酒味更浓了。
舒雨也不见多失落,他坐正了身子撑手前倾着,头微微仰起,下颌线柔和,月光下的脸上肌肤好若白玉。
“看星星啊,你不知道吧,这么多个世界里……”舒雨偏头对他粲然一笑,“紫莱界满天繁星最是得我心,霁竹,我喜欢你啊,你还知道吗?”
你还知道吗?
知道吗?
知道。
所以韩柷杌点点头,可莫名难受起来,他好像后悔到这里来了,一些原本的既定会改变,他不想的。
舒雨还是看着他,眼眸中好像也有星星,吸引着韩柷杌看向他。
有什么使韩柷杌猝然瞪大眼,手一松扶清若滑下崖去,韩柷杌吃了一惊跟着跳下去。
于是舒雨笑容更灿烂,他俯身看着韩柷杌接到扶清若后踏空一跃而起,再次旋身坐到他身边。
扶清若醒了又睡,那种朦朦胧胧的暧昧紧跟着不见。
韩柷杌起身欲走,舒雨看向前方手却抓着他的衣摆,湿润的,舒雨手指捻了一下。
“我成人形后就再也不能和你心意相通了,我原以为凭借着那万年记忆,我们还会心意相通……你处世不变可却不一样了。现在你什么感觉?真话。”
韩柷杌:“……没感觉。”
“原本就不是爱情,现在相知相伴的亲切也没有了吗?那我守你这么多年有什么用?那卷轴真是厉害,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也抵不过它这么些年的消磨。我心口上还有你刻下的名字——月霁竹,我要的是你的喜欢,仅此而已。”
“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委屈又有多高兴?现在你又对我躲躲躲闪闪的。”
韩柷杌抱着扶清若,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直觉告诉他什么也不要说。
舒雨接着又道:“我生为你,活为你。世间繁华美好,而我愿意与你冷冷清清寂寞过活,灯火缱绻不理也可以,我只想和你一起罢了,即使是神界地心返还一劫我也愿意。”
韩柷杌垂眸,眸光流转,暗淡下来,看向舒雨时又笑容灿烂,道:“我现在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我们回去吧。”
舒雨眼眶微红,慢慢流出泪水来。他低着头,泪水如珠成串滴落。
韩柷杌接了一手,面色淡淡,泪水从他手隙而出。
“你明日娶我吧。”
……
韩柷杌:“我要娶你,在玄九珑基,诸神做客观礼,九界同贺。”
舒雨一笑,问他:“你没有发现我今日有些不同吗?”
韩柷杌皱眉看他,犹豫着慢慢伸手牵住那崖上腿边微凉的手:“你想要我说什么,这么多年我承诺你太多……”韩柷杌忍受不住的,“啊,呼,可我什么也没有兑现,只除了好好陪着你——就连这个也没有好好做到,我真的不能辜负你了。”
舒雨猛然抬头看他,泣不成声。
“月霁竹,我喜欢你,你要好好对我。”
韩柷杌捏着他的下巴为他拭泪,微微前倾吻了一下他的头顶,那朵小小米花磨蹭在脸庞,痒痒的。
舒雨忘了韩柷杌没有心,他也忘了韩柷杌可以为他做任何事,酒醉着,他心里只剩对上古遗神卷轴的恐惧。
即使没有心韩柷杌也会对他好,上古遗神卷轴不过让韩柷杌冷血冷情,可他又怎么忍心舒雨难过。
原先不过形式所逼,要舍了自己而已,他也自私的不要他陪他。
翌日,泥土东崖半山腰的宫殿里面。
傲狠提着苹果酒从酒窖里出来,阴沉着脸,他平息了一路也没有平息下来,踢开书房门:“谁偷喝了酒窖里面的桃花酒,那个不能喝!”
韩柷杌慢悠悠翻着书,借间隙问他:“为何?”
“……”傲狠走路带风,到窗下韩柷杌的摇椅旁,倒了杯茶水灌下肚子,“酿那个酒时我心里难受,所以有点不正常,那个酒会叫你们做坏事,杀生放火无恶不作!只要能缓解你们心里难以自持急需释放的情绪,你们什么都做的出来!”
韩柷杌点点头:“小阴喝的,醉醺醺的找我下棋了,全盘皆输。”
阴烛看着书:“……”
傲狠:“……下次要喝酒找我,我给你找,不要再乱拿了。”
“……”阴烛看着书,淡淡地道,“嗯。”
傲狠看着相对而坐的韩柷杌和阴烛,纳闷问他们:“舒雨呢?”
韩柷杌:“还没醒。”
傲狠又问:“小殿下呢?”
韩柷杌:“病了,你去看看。”
傲狠:“病了?你让他一个自个儿在寝宫?!”
韩柷杌头也没抬,随手一指里间:“里面。”
韩柷杌又问阴烛:“看完了自己换一本,多看点书,别像某只没有知识的凶蛮暴兽一样,没大没小的。”
傲狠:“……”
阴烛看着书,默默点头。
傲狠低吼:“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傲狠没说,那桃花酒还有一点点叫他看见阴烛可以脸红心跳的作用。
傲狠蹑手蹑脚过了韩柷杌的消音结界,慢慢将手搭在扶清若额头上,又急冲冲地冲出来对着韩柷杌吼:“小殿下好好的!那里生病了?!”
韩柷杌终于抬头看他,掏掏耳朵,随手对着傲狠一弹:“刚刚啊,早上起来的时候,那时可烫了。饭好了吗?好了让小阴去叫舒雨。”
傲狠哑火:“你们去吃饭吧,我去叫他。”
韩柷杌看向阴烛,阴烛将书放下,叫回傲狠:“我去吧。”
傲狠感动,夸他:“好孩子,有礼貌,知道我累了要好好孝敬……即使喝了那种酒也只是找韩柷杌下棋,不过再遇到这种情况记得找我,知道吗?”
韩柷杌奇怪看他:“为何?”
傲狠瞪他:“为什么?!阴烛这么好看我不放心。”
韩柷杌疑惑地指指自己。
傲狠噎住,磕磕绊绊道:“不是,是怕他遇事不知怎么办,你又忙,当然是找我最好——是唯一好!”
韩柷杌揉揉额头,起身叫醒扶清若去用饭。
不用说,傲狠做饭定是一桌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