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钦又来做心理咨询了。
进入咨询室时他愣了一下,接着便很快想起自己早在第一次咨询的时候就告诉过卓文自己也是医学生。
而卓文此刻也向他解释道,“这是我的学生,她今天跟诊。”
谢时钦不清楚是不是会有别的咨询者也遇到这种情况,但是在临床上,跟门诊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想来精神科的医生门也是如此吧。
何况他并不介意陌生人知道自己的过去,这没什么不好说出来的。
加上卓文是谢时钦最近几个月都来进行咨询的咨询师,他对卓文的印象不错。
线下的面对面咨询是最近半年才开始的,对于谢时钦来说这笔费用高昂,但他仍然坚持着尽可能一周做一次心理咨询。
卓文如往常一样轻松而关心地问他,“最近感觉怎么样?”
这种状态有助于让谢时钦感到自己处于一个安全放松的环境,但今天的谢时钦却不一样,他轻易地产生爱人的感觉,又快速地陷入低落中。
谢时钦端着一盆冷水,终于把它泼了出来,“最近忽然觉得,很不想来咨询。”
他斟酌着用句,但最后还是彻底放弃,有些自暴自弃地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忽然不想来咨询了,我觉得很累,很无聊,没有动力……但这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忽然觉得,有一股阻力……”
谢时钦说着,又开始分神。
他一边与卓文交谈,一边折叠手上的卫生纸,进入房间的时候他就抽出了一张抽纸,然后开始折叠它,不断地折叠、展开,又折叠,将它分成三层,又重新折叠到一起。
这里毕竟是咨询室,这种程度的随心所欲让他感到了一种自由,但他也会觉得烦躁。
“我觉得我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关心而装病,我其实可能很正常,什么问题也没有,不过是矫情了一点儿,所以才喜欢叫苦。”
谢时钦折叠卫生纸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快,语速也越来越快,他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大脑活跃地观察着一切。
透过咨询室的落地窗,他看到了对面的公寓楼,楼顶是一处空中花园,有人正在浇花,往下的窗户有的开着有的半开着,有人正在做饭,现在是下午三点,这个时候做什么饭?是起来晚了的懒虫,还是终于忙完可以吃一口饭的可怜人?有一群鸟飞过天空,文卓的学生阮悦在本子上画画,根据她手中中性笔的行走轨迹,显然她画了一个圈,为什么画圈?我有哪里表现的不对还是不好吗?还是说她在嘲笑我,文卓又会怎么想我?她毕竟是收钱了的,对她来说我的长期咨询可以给她提供稳定的收益,一个小时五百块,如此高昂的价格,在家作市的公立医院里也没有几个人可以达到,但她现在竟然在怎么想我?是在觉得我果然可笑吗?
谢时钦停住了动作。
不,不要这样想……
不要这样想……
谢时钦难以回归到现实。
他总是活在过去与未来,当他活在当下时,却活在虚无缥缈的构想中。
活在过去让他抑郁,活在未来让他焦虑,而虚无构想的当下,让他与任何人相处都变得很累。
只要巴甫洛夫摇响铃铛,他圈养的狗便会流出口水,不受控制地开心起来,然后摇尾巴。
心理咨询有什么用处呢,每一次都是短暂地让他觉得舒服一点,但更多漫长的时间里的痛苦却要他一个人独自承受,咨询师只能给他一些不痛不痒或者听起来有用的建议,可是谁也不会帮他分担痛苦,最后他还是一个人忍耐、承受,然后在承受不了时被所有人指责。
气氛忽然有些奇异,谢时钦回过神来。
他其实并不算走神,他知道文卓都说了些什么,也知道刚才那一小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但他这个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把心里那句话说出来了,这让他感到不安,在巴甫洛夫这句话之前的那些想法呢?文卓和阮悦会憎恨我吗?她们会讨厌我吗?
谢时钦的心跳一瞬间乱了。
“我刚才……都说了什么?”
谢时钦用审视的目光注视身前的两个女人,他仍然维持着一种平常的姿态,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但他的内心已经拉响警铃。
如果她们听到了我的抱怨,那我——
“你说了巴甫洛夫的狗,这个比喻很有意思,”阮悦将手上的本子展示给他看,本子上画的其实不算是圆,而是一个电线圈儿,本子上并没有记载任何与谢时钦有关的信息,反而是一些字母缩写,字母后写着对应的操作。
显然那是阮悦在住院部写首页的独门密宝,下面还列了常见病症的诊疗计划常用药。
谢时钦放心下来,但他还是惊疑不定。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出来,他不确定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恶意猜测有没有被文卓和阮悦接收到,尽管阮悦的表现对正常人来说已经代表着毫无芥蒂,但他还是担心。
内疚感几乎要把他杀死了。
谢时钦感到口渴,他想喝水,但忽然又觉得这个时候喝水不礼貌,是的,喝水会发出声音,似乎会打破此刻的宁静,他会变得很丢人,他为此感到羞耻,感到恼怒,对自己感到愤恨。
——我没有病,却要装病博取同情。
文卓表达出了疑惑:“你觉得自己在博取同情?”
只这一瞬间,谢时钦的内心涌起一股愤怒,他不明白自己想要撕碎谁,但他忍住了,他做出了自己认为此刻十分出格的举动,他拧开了带来的水杯,开始喝水。
他在用行动表达自己不尊重文卓。
大脑里的血管好像在沸腾,谢时钦喝水的动作没有停止,他开始想象,想象割腕,想象上吊,想象自己从顶楼跳下,慢慢的,他好像又开始变得正常了,那点攻击力又释放了出去,内疚感让他更关切地对待身边所有人,让他维持一个正常人的表现。
——文卓只是想表达对自己的关心和支持,对于医生来说,帮助病人消除莫名的羞耻心是很正常的。
但我不是莫名有这种羞耻心的,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低劣。
“不管你有没有生病,你觉得难受,你也确实为此感到困扰,你就可以表达你的不舒服,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谢时钦点了点头,“这是人类正常的情感,我刚才有些极端了。”
他看起来被救赎了,被说动了,如此看来文卓的话疗相当有成效,要不了多久谢时钦就可以宣布治愈。
故事都是这样演绎的,一个人痛苦不已,人们伸手援助,第一次、第二次,无论如何,第三次就该完全好了,而且,必须得从第一次开始就表现出有在变好,故事就是这样描写的。
哪怕你说你很痛苦,你心有残缺,你警告人们不要轻易靠近你,但他们仍然要来救赎你,然后他们带着咒骂喝攻击离开,明明你已经事先说过你的缺陷,你已经将自己捆起来,再也不要与人交往,可是为什么还要来用所谓的爱你来诱惑你受伤,诱惑你伤人。
没有人会喜欢祥林嫂,没有正常人可以忍受一个不正常的人,心理咨询师是他最好的倾诉对象,他们钱货两讫,如果咨询师讨厌他,攻击他,他可以毫无内疚感地在心里讨厌对方。
毕竟……毕竟这是钱货两讫的事。
这样的人际交往比与人相处更安全。
毕竟没有人在意祥林嫂。
函夏国的基础义务教育保证了绝大多数公民的基础知识学习,但对于人文的培养却难以顾及到细节,老师们摇头晃脑,绝大多数都只教会了学生“摘抄”好词好句放在自己的作文里获得高分,任何一篇课文的解读都指向这篇课文教给了我们什么道理。
所以没有人告诉祥林嫂到底该怎么办。
老师们只会说,“祥林嫂的悲剧体现了封建迷信对人的压迫,也告诉我们不要抱怨,抱怨会让你变得不被人喜欢。”
巴甫洛夫的狗永远只是巴甫洛夫的狗,没有人问它愿不愿意有人一摇铃铛就开心。
谢时钦计算着时间。
他知道自己还有十分钟,他忽然很想说些什么,他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过的比我辛苦,但我控制不住怨恨,我怨恨我的父母,人毕竟是动物,孩子会从父母身上学习应对这个世界的方式,但他们教导我的方式并不能让我融入这个社会。”
谢时钦这个时候又想到了自己的病名,无端地,这个病的名字就和他的处境贴合了。
谢时钦很确信地说,“我是社会的边缘人。”
说出这句话以后他变得相当轻松,他信赖文卓,正如他之前信任每一个心理咨询师,但他也离开了很多心理咨询师。
在他察觉到不快,在他觉得自己要受伤,或者受到的伤害已经不能忍受时,他总是会选择离开,这样就不会有人受伤了。
但更多的时候谢时钦会觉得,是时候离开了,给咨询师留下一个自己已经痊愈的假象,这既不打击咨询师的职业自信,也可以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坏人。
算起来,他也已经在文卓这里咨询了三个多月了。
·
离开咨询室的时候谢时钦的状态异常的好,他很轻松,很有活力,他开始在脑子里计划很多事,要去做很多事,他像是被打了鸡血。
他的未来简直是一片光明,深渊那点小事爷不足为惧,这种小概率事件以后也不一定会遇上,就算遇上了也不一定不能活着离开。
他开始计划要买很多东西来打理自己的家——不该吃那么多泡面,也不该在外面吃饭的,这个点去超市买食材回去自己做好了,可以走路去,但我们也可以打车去,因为这样更快,时间可比一点钱更宝贵,我需要一个新的桌子,新的餐具,我们的人生立刻就可以被收拾的崭新!
啊,弋迟容,我之前对他真是不好,但是我可以挽救的,我也可以承担我的责任取得他的原谅,哪怕他讨厌我,我也可以让他对我改观,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哪怕是被判罪的人,其实本质也不是坏人,只是各自原因作用下变坏了,真希望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互相伤害,我可以做到,我将热情地投入其中。
谢时钦想着,动作快于大脑,立刻给弋迟容发去了消息。
谢时钦:不好意思,之前在你们内部医院的时候我表现得有点儿冷漠,希望你没有被我破坏心情,我当时有些累了,没有控制好我自己。
我可没有冲动的与人社交或者交朋友——谢时钦不无快乐的想——每一个咨询师都说我可以走出去和人交朋友,去爱,去受伤,我可以很快学会正常人的社交,学会怎么和人相处而不觉得受伤。
谢时钦对弋迟容仍然一无所知,但他开始直觉认为弋迟容是一个好人。
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他不是非黑即白的,谢时钦很明白有时候好人也会做出身不由己的坏事,坏人也可以做好事。
只不过是他认定的方式不一样,他认为这个世界上全是好人是正确的。
是的,他可是很明白这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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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