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特别去选黄道吉日,没有长辈操持,彼此都不是特别迷信的人。
沈林轩尊重她的意愿,仅在沈宅摆了两桌,但不请自来的人太多,还是大大超出了预期。不过好在戏班人多,倒也招待得过来。
蒲修臻原本可以摆娘舅的款儿,但他一直站在门口张罗,比沈宅最忙碌的管家还要操劳。
肉眼可见的憔悴,却依旧难掩眼角眉梢的笑意。
堂内,是小妹一身赤色嫁衣,红衣配美人,更衬得面如凝脂,眼如点漆。
舍弃了红盖头,而执一把团扇,同他拜过天地后,便是喝交杯酒。
蒲修臻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妹夫眼睛里,有泪光盈盈。
他想,一定是看错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且成个亲,不至于。
他们唱戏的,都是先练眼神,看谁都显深情。
一旁一身墨色旗袍的夫人,顾愉始终站在他旁边,夫唱妇随,与他一并招待客人。
闲暇时,顾愉拿手肘杵了杵他:“你那日说的话可当真?你该真不会,妹夫给多少聘礼,你陪多少嫁妆吧?”
“当然,君无戏言。虽然妹妹以后不会受婆母的气,但沈老板还有一大戏班子杵在那儿。若是就陪嫁两床被子,哪有话语权?她没有娘家撑腰,我就得拿钱砸人。让她以后打点下人,不必扣扣索索。”蒲修臻说。
眼见媳妇儿不高兴了,也不忘哄哄:“你看,你都叫妹夫了,那便是一家人。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句话,犯不上这么计较。”
“你惦记你妹妹有钱、有底气、有话语权,你想没想过你女儿?眼下才添丁进口,多了乳娘和伺候的仆妇,处处要钱,你不为我考虑也就罢了,也不为孩子着想。就算你想要儿子,轻视女儿,也不能蔑视到这种程度。”顾愉委屈的鼻酸,好在还算得体,没在喜宴上嚷嚷开。
“我知道,你又会说,你们没有爹娘。若是娘在、爹能倚靠,就不用哥哥倾家荡产。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我跟女儿加起来,也比不上你妹妹。那你当初怎么不娶你妹妹?肥水不流外人田,也省得她受苦了。”
沈林轩孤注一掷给聘礼,蒲修臻掏空家底给陪嫁,两个人像较劲一样,拼谁的财力更雄厚。
只怕蒲希冉现在的财富,不输北平那些绸缎庄、皮革坊掌柜的。
只顾愉没想到,蒲修臻很快变了脸色,若非这里人多,他非得落下一巴掌。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之前闹一闹,我念你一孕傻三年,不跟你计较。现在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若是叫人听见,我饶不了你!”
“呵。你能如何不放过我?打我?骂我?还是娶姨太太,给我休书?”顾愉冷笑一声,没受他威胁,只觉得悲伤:
“你觉得我怕吗?像你这种,碰到妹妹的事,就捋不清的人,不配有人爱你。你只适合找一个拿你当摇钱树的,让你像驴一样每天拉磨,她好享受生活。”
她现在也算看明白了。只有母亲的钱,才是孩子的。父亲的钱,给谁都不一定。
她不会在家里继续当米虫了,这年月,有女人可以出去找事做,那她也能。
想给女儿打家业,只有靠自己。
“我也告诉你,蒲修臻,你要是怕断子绝孙,你就去纳妾吧。你纳妾,我就跟你和离。我回去就灌下一瓶红花,免得再生一个孩子,就多一个冤种。你这种不出钱,不出力的人,不配做人父亲。我不会再让我女儿受一点委屈。”
蒲修臻平静地听完,怒气渐渐散了,尤其看她才出了月子不久,就出来为妹妹的婚事操劳,跟自己一块招待。
终究有几分于心不忍:“我是不出力,可大户人家,哪有男人亲力亲为照看婴儿的?主母也不是日夜抱着啊。只有雇不起仆妇的,才只能把婆娘当老妈子。至于出钱,我这么年轻,不是还能赚?你急什么?往后闺女出嫁时,我保管比这给的嫁妆还多。”
再多感激的话就不说了,蒲修臻既没拿她当外人,那他的妹妹,也是她的妹子。帮自己妹妹招待,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是,你还能再赚,可是我心疼。我心疼你天南地北的跑码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顶着风霜雨雪、披星戴月。”顾愉说完,已偏过头去,将眼角热意抹去。
小姑大婚,她哭不吉利。
蒲修臻听完,心底五味杂陈,只觉自己真该死啊。只怕八十岁的时候,晚上睡觉想起这事,也会支棱起来抽自己一巴掌。
想去扒拉她手臂示好,已是又来了许多宾客。
蒲修臻一一拱手相迎,直到在人群中,看见傅云亭的身影。
这块狗皮膏药,是甩不掉了是吧。
尤其,见他形单影只,并未携夫人出席,更是见他犹如见了鬼。
“怎么着?我妹妹扎了你一刀,来找我报仇?你砸我汽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咱俩算扯平了。”
主人家没先行礼,傅云亭倒是大方得体,先朝他拱了拱手。
“不是说了,你能来,但是带夫人一起来。”蒲修臻挡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抱歉,蒲兄,我想过带她一块,但我实在不能再看见她。每回在家里,被迫跟她同桌而食,我每粒米都咽得如鲠在喉。再这么下去,我一准英年早逝。我不想看见她,不想跟她说话,最近正考虑搬出去了。要不然你看我去天津卫怎么样?有没有推荐的宅子,风水好,不吵闹的。”傅云亭说得一脸真诚,既没跟他玩笑打闹,也没有卖惨故意装可怜。
“得,你来北平投奔你,你跑天津卫去是吧?你这是活该,自作自受。你早死早投胎好,我正好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蒲修臻刀子嘴豆腐心,尤其见他掌心缠绕着绷带。
终究还是心软了,多嘴说了句:“你身上有没有事?我妹昨天扎得深不深?”
原本按照妹妹那点小力度,他原本是不担心的。
可谁知傅云亭这个神经病,自己握着刀柄,往里推了两寸。
“她从前踢我的时候,哪回不比这次重?倒是没见你主持过公道。”傅云亭见主人让开些位置,便带了贺礼,一并进了来。
玩笑了句:“我就知道蒲兄舍不得我死,你放心,我昨晚去洋人医馆,打了破伤风针。”
心底一片潮湿,想的都是,冉冉是不是舍不得自己,又倔强不肯言。
蒲修臻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小妹准也得担心他,甚至比自己更甚。可恨意尤重。
“傅老板有家有业的,是大忙人,要么把贺礼放下,人不用到场了。”蒲修臻欲盖弥彰,又同他打趣了句:
“要不是看在贺礼的份儿上,我今儿准把你拒之门外。”
“贺礼可以没有,人必须得来蹭饭。因为我娶妻,你也没随礼,所以我不该还礼。”傅云亭说完,已早早地走了进去。
“嘿!”蒲修臻咬着后槽牙,他成亲,他不去搅和,已是顾念多年的交情、给他面子了。
“还没人敢吃我蒲爷的霸王宴呢。”
门口,来了不少报社记者,支起了傻瓜相机架子,对着里面拍一张,便冒一股烟。
不但光明正大地偷拍,还议论起来:
“从前没听说过蒲小姐是捧角家,倒是一步到位,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成了捧角嫁。”
“是啊,这回好像是她哥哥保媒拉纤的。她是梨园世家出来的,便也不奇怪了。”
“是不奇怪,主要以前戏剧报上有她的文章,都是她捧傅老板的,从没见过她捧沈老板,或者其他老板。”
“没有吧?我怎么没印象,在报纸上见过这位蒲二小姐的闺名?”
“你傻啊,都是用笔名,谁用真名?那个叫扶苒的,就是她。雷打不动,一个月一篇捧傅老板的文章,比女子的葵水都准时。”
说完,几个记者低头,不约而同地“咯咯”笑了起来。
蒲修臻原本不想在大喜之日动干戈,只见这两个丑陋嘴脸,还是敛起笑容、放下手边的事,径直走了过去。
“哪家报社?我与沈老板,从未给任何报馆发过邀约,准你们过来报道。”
记者在原地蹦跶了两下脚,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语气也是阿谀诚恳:
“蒲老板,我们是跟着傅老板来的。之前傅老板有答应过我们,可以跟着怹拍三个月。”
蒲修臻模模糊糊好像是有这么个印象,傅云亭找他吵架那天说,他给不少报社签了卖身契,就差管人家叫爷爷了。
记者趁着他反应的空荡,又添油加醋道:“蒲爷放心,我们也十分遵守承诺。那日傅老板被捅,又砸你家车。我们都只写傅老板和您,丝毫没提今日这新娘子。”
“他答应了你,你找他去。但这是我的地界儿,谁要是敢在这大放厥词,我弄死他!”蒲修臻不光不领情,反而脸色一沉:
“我俩就够你们吃半辈子的了吧?趴在我蒲家身上吸血没够?”
他对傅云亭这个好兄弟虽颇有微词,却也实在怜悯他,为了压舆论,真是豁出去了,被这些吸血虫盯上。
“那傅老板进去了,我们咋拍?我们不进去吃喝,在门口等着总行吧?”小记者见他抡圆了胳膊,似是要打人,忙吓得捞起价值不菲的设备。
这蒲老板可不是纸老虎,听闻他早年去上海滩跑码头,直接打死了一个纨绔二世祖。
后面沈老板出面调停,才将这事压了下来。
手上有人命的,谁敢惹?
小记者边跑,还在为拍不到而惋惜:“蒲老板是瞧不起记者。”
“我瞧得起战地记者,就瞧不起你们。”蒲修臻啐了一口,直接关门放狗了。
“这条街不归我管,门口也不给你站,免得站脏了我的地儿,靠脏了我的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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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