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郊外客栈内,油灯晃了两晃。
黄昏有风透过窗棂,险些将烛火吹灭。
蒲希冉抱臂站在窗前,蹙着眉,贝齿轻咬下唇开口:“我哥说了,我还不信,总得听你亲自告诉我。”
傅云亭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站在她身边,不自觉俯下身来,伸手附上她眉头,节骨分明的修长手指,在她眉间抚平,未开口,已先心疼不已:
“又皱眉头。”
“我哥原本不想说,怕耽误我念书,我好一番软磨硬泡,还是我嫂子疼我,先告诉了我。就算不说,纸包不住火,我也早晚能知道。你能拖到几时?”蒲希冉后退半步,不想叫他碰到自己。
才避开他指腹半晌,先酸了鼻子,自己主动靠了回去,回他掌中。
“我只是难受,关于你的事,我还需要从别人的口中知道。我竟是最后一个知道!”
她贪恋他宽大掌心里的暖,却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从前的神明,现在靠近的男人,是别人的丈夫。
“我这段时日太忙了。”傅云亭没动,相反,背过手去,握成拳头。
呼吸渐重,似积压了许多烦心事:“沪上可还太平?如今尚未停课,你就巴巴跑回来,你哥就纵着你。我上月寄给你的信,可有收到?原本想忙过这几日,就汇钱给你,再寄些好寄的北平小吃。在沪上可是馋死了?”
说到后面,宠溺笑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你知道我馋什么。”蒲希冉强压下眼窝的潮湿,嗅着他身上熟悉、令人安心的油彩气息,白日还在火车上,这会儿就到了他跟前,莫名有着强烈不真实感。
“你忙什么?你是忙着成亲吧。”
明明是嘲讽的语气,可勉强控制,也没压下心底酸涩。
“小馋猫。”傅云亭喜欢逗她,伸出手指,抚过她脸颊、耳垂、白皙脖颈、锁骨、鼻翼,最后落到唇瓣上。
“就那么喜欢三哥?”
蒲希冉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樱唇微启,将他一小节手指含在口中。
“就这么馋?你太小了,三哥舍不得碰你。”傅云亭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哪怕她隐藏很好的情绪起伏,还是听出了她细微的哽咽,这回彻底心疼了,也收起了那副温吞的笑意。
耐心解释起来:“家中祖父主持,又邀了许多从祖籍过来的亲戚,还有梨园行中好友,捧傅社的达官贵人、文人墨客,我忙得胃打结,吐又吐不出,吐出的都是酸水。”
他又开始装可怜,他就知道冉冉吃这一套。不管他做了多过分的事,只要惹她怜惜,她都会轻易原谅。
这次却有了例外,她别过头去,无动于衷,只虚虚轻笑了声:“是啊。你是大忙人,连从新世界门口走过,气色不佳,也会上报。”
“小记者指着我吃饭,我吃肉,也不能砸了他们的汤碗。”傅云亭似想起来什么,开口询问:“坐了两天的车,饿了吧?”
蒲希冉如今还哪儿有心思吃饭。
甚至将他以后的投喂,也一并拒绝了:“以后,我不要寄的钱,也不要你的东西了。”
“为什么?”傅云亭不解。
“你家里姨娘当家,对你们这些正房所出,从指缝里露一点都不肯。你难道还想为了碎银几两,去跟她低声下气?”
蒲希冉每每想到,继弟、继妹能拿到许多零用钱,自己则必须跪着接过,哪怕是去学堂读书的学费。便觉羞辱。
而父亲对于这些内宅之事,向来是不管的。
“我哥会给我。”
母亲过世得早,父亲二姨太当家,好在,她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哥哥。
“他才分了家出来,说是分家,跟扫地出门也差不多了。你老子和姨娘又不肯给他银两,顶门立户。他才从天津卫到北平来,要吃喝、要结交、要买宅子、置办家业,你嫂嫂又才添丁进口,这几年他在梨园行攒下的产业,怕是也得折腾没了。”傅云亭跟她兄长,从前在戏班时就是同窗,又一同出科,对他自然是了解的。
“你也要养家。”蒲希冉赌气想着,实在不成,她就去打工,要么辍学。
许多跟她同龄的女孩子,超过半数连字都不识,有些还在裹脚。
她能读完女子学堂,全赖有个好哥哥,哥哥又唱纟工了。
“我若是想要钱,实在不成,就给沪上哪个大亨当二姨太。”
像她爹爹娶的那个续弦,就是从姨太太爬上来的,现在一人得道,儿女升天,比他们这对儿正房所出的兄妹,过得潇洒多了。
“你敢。”傅云亭哄了半晌,疼惜神色退了个干净,板起脸孔来,冷肃道:“你少气我,不然我指不定干出什么来。”
这话,蒲希冉不怎么信。
傅云亭身处梨园行,又红得发紫,一向最爱惜自己羽毛。
甚至年幼失学,一门心思学戏。琴棋书画、京胡大鼓,都是后来附庸风雅,迎合文坛、政界戏迷苦练的。
比她哥哥还勤奋三分。
“你都成亲了,还来管我。我不念书,你就高兴了。”
她也承认,方才要给人做姨太太是气话。蒲家再不堪,她还是有骨子里那点心高气傲。不肯给人伏低做小的。若得委身于哪个男人,宁愿一辈子不嫁。又不是离了男人活不成。
“是,就管你。”傅云亭不光说,还伸手搂过她的腰,使她不得不踮起些脚,才能贴近他胸口,与他呼吸交融。
“你不上学正好,省得我整日惦念,你被哪个男学生骗去。”
“傅三爷身处梨园行,就是风月场上调的熟客,我早被你哄得迷迷糊糊,还能被哪个男学生追去?”蒲希冉趴在他胸口,仰头看他坚毅硬朗的五官。
每每都要感叹造物主偏心,这男人不光有一副好嗓子,扮上戏,还一派风流,惊为天人。难怪戏迷能从天津卫排到上海滩。
“冉冉大了,我哄不住了。”傅云亭明明鼎盛之年,大概是年少登台,成名早,年纪轻轻,就时常感觉力不从心。
难得说丧气话:“男学生好,风华正茂,不像我这老朽,怕你腻了我,就吃他那书生意气那一套。我是旧时代里走出来的人。”
腻不腻的又能如何?
看他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蒲希冉不由控制地展开不好的联想。
细长白皙藕样手臂一揽,紧紧箍紧他的劲腰,仿佛一松手,他就要永远不见了。
将整个小脑袋瓜,都埋进他胸口里,用只有能听到的嗓音,含糊不清道:“以后,也要有点节制,爱惜自己身体。”
傅云亭被场面磨炼出来的耳朵好,将她嘤咛听得分明,怎么听都像临别赠言。
捧着她的小脸,一门心思解释说:“冉冉,让你难过,对不起。但你知道,成亲非我本愿。我祖父年轻时,曾受潘家救命之恩,两家就已定下娃娃亲。你要信我,就算我真有了外心,也不会娶个乡下村妇。”
“那你娶什么?非得是在百乐门唱歌的歌星?”蒲希冉倔强地抬起头,在他掌中动弹不得,却也因仰着头的姿势,而不易使眼泪掉下来。
“大清都已经亡了,现在是民国。你说娃娃亲,我信。可非得要你去成亲,是你没为我们的将来努力过。”
蒲希冉越想越心碎,傅云亭不是一个喜欢轻易承诺的人,他的确没答应过她什么,如今一切都昭示着她在自作多情。
“是。冉冉,可你知道,我父亲有几房姨太太,正房所出就我一个。不然我爷爷也不会让我传承傅派老生。”傅云亭看她眼角滑落了一滴泪,顿时慌了,卷起袖子,拼命想要用袖子抿过,奈何那眼泪像水,越擦淌水越多。
“我懂,你们百年梨园世家,最讲嫡长子继承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能违抗,我不怪你,我不让你为难。”蒲希冉懂事的让他心疼。
可她的心,却如同平白被人挖了一个大洞,只要一想到,从今往后跟他再无半分交集,他会跟另一个女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而他们两个,往后行动陌路,只能他在台上,她在台下,相对无言,便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是我懦弱,滥好人。我不是没想过逃婚,可我不怕让那个陌生女人,跟大公鸡拜堂成亲,但我不能把祖父、父亲的一帮朋友撂在那儿。我爷爷一辈子好面儿,不能老了老了,让他脸上无光。让我爹替我擦屁股,让我娘着急。”傅云亭抱着她,感受怀里的人儿,朱唇翕动,肩膀一颤一颤,更是心疼到痉挛。
“但是你信我。你在沪上读书的日子,我虽不便时时去看你,却是一直洁身自好。在台上不跟那些太太、小姐,眼神乱勾。台下,也不准她们来后台找我。”
他是个有孝心的人,可以不让父辈以自己为荣,却是绝不能给傅家抹黑的。
蒲希冉已控制不住自己情绪,不由自主地想,这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往后傅哥哥与新嫁娘,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天长地久地相处下去,就算没有日久生情,生理反应、也会先于情动。
“你跟她洞房了没有?”
傅云亭听她这么问,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
从前她母亲在世时,也是粉面玲珑、娇纵机灵的性子。
大概是一颗心都扑在自己身上,乱了心思,也少了分辨。
“你要是看见她,你就不会这么问。三哥是那没见过世面的土坷垃吗?风韵犹存的姨太太、高门闺秀、名媛淑女、白衣蓝裙……多少人往我身上扑,我都没看一眼。至于见个发育不全、裹小脚的乡下丫头,就饥不择食么。”
“她长得不好看?”蒲希冉偏头问他。
“这不是好看不好看。”傅云亭只觉那个包办婚姻的妻子,已是够可怜。他的道德不允许,他再去贬损上几句。
便只实话实说:“是我压根没看。”
那日拜堂,妻子一直盖着红盖头。进了洞房,他一直招待远道来的客人到天亮,倒是有了托辞。
“娶妻身不由己,将来生子也必然一样。”蒲希冉失魂落魄地想着,傅哥哥不理那个女人只是暂时的。
跟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长久不圆房,想必祖父和父亲一定会问。
“你若不喜,不愿,将来吃药,也得传宗接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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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