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还是走了,一连好几天都没回来,我今早给自己换药,发现眼睛可以隐约看清了,只是还有些模糊,好在不是一片漆黑了。
入眼的所有桌椅死角都被包上厚厚的棉花,怪不得每次摔倒都不痛。
我一路边走边问,终于走到了正颐门。
虽然很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正颐门依旧庄严挺立,没有血流成河,没有横尸遍野。
我松了一口气,陆渊又骗我了,转身要走时,被人叫住。
“陆医师?”一道清冷的男声拦住我的去路。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只模糊的辨别出身形年纪与陆渊相仿,腰间别一把佩剑,像是正颐门弟子。
“你是?”我眯起眼睛想将他看得清楚些,对面人也朝我走近了些,弯下腰与我平视。
“陆医师你救过我,五天前,我重伤,倒在医馆门口。”
我记起来了,五天前,我刚想拉上医馆的门,就听见微弱的呼救声,他那时伤的可真重,我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救治他,谁知他醒来就跑了。
“我记起来了,你现在怎么样了?右臂可否还痛?”
“我没事,陆医师你的眼睛好了?”
“还是有些模糊,要凑近了才能看清。”我笑着回应他。
少年听话地凑近我眼前,“这样呢?”
风吹起他的发带,拂过我的眼睛,几缕碎发垂在他白皙的额前,嘴角微扬,那双眸明亮深邃,是跟陆渊完全不一样的五官,陆渊的桃花眼微吊,眼眸从来不会明亮,永远是死气沉沉,倒是嘴唇红的像毒蛇的信子,对比下眼前的少年简直太明媚了。
“看清了。”我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陆医师,我是不是你第一个看清的病人。”少年很是开心,依旧凑在我眼前不肯动。
“是。不过你伤那么重,不可以瞎跑。”我轻推开他。
“陆医师自己眼睛还没好透不也跑出来了。”
“叫我陆昭就好。”离开陆渊后,这是我第一次碰见还可以轻松开玩笑的人。
“我叫林玄生,正颐门弟子,你就叫我玄生吧。”林玄生走到我身旁伸出胳膊,“我带你回医馆,把手搭在我胳膊上。”
“你这胳膊好了吗?”我笑着将手搭在他小臂上。
“坏了再帮我接上呗。”
一路上,林玄生给我讲他在正颐门的故事,好久没人陪我说话了,一路上我故意放慢脚步,想让他再多说些,我也大概拼凑出了他的故事,林玄生比我小一岁,自小就在正颐门长大,武学天才,得掌门青睐,有意将他培养成下一代掌门人。
后来的每一天,他都来医馆给我帮忙,带来正颐门的药材为我治眼伤,正颐门不愧是大门派,药材都是武林中顶顶好的。
半个月后,我彻底复明了,听见门被打开有人进来,我赶忙摘下敷眼的药布。
“看清我了吗?”
我以为睁开眼看到的是玄生,没想到还是那条毒蛇。
陆渊双手撑在桌子上,附身与我平视,那双吊眼像含着一汪幽冷的冰潭,红唇翘起冷笑着。
“你怎么还活着。”
我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陆渊凑我更近了,“眼睛还痛吗?”
我搞不清他想干什么,自顾自地给自己倒水喝,却被陆渊一手抢过去,我又到了一杯,陆渊继续抢去喝了。
“你到底想干嘛。”我无奈道。
“还是正颐门的药有用啊。”陆渊扔在我面前一包药,我拆开看,也是治眼伤的。
“你这几天给我找药去了?”
“跟你说了是屠正颐门满门。”
陆渊说完转身就走,又消失不见了。
他前脚刚走,林玄生就跑进了医馆:“陆昭!师傅快不行了!”
我拎起医箱就随他去了正颐门。
正颐门掌门人孟穹走火入魔,加上早年的内伤,情况不容乐观。
施针结束,我跟林玄生说每天我都会来给孟穹治伤,但不能保证完全医治好。
“陆昭你那么厉害都不能救活师傅吗。”林玄生有些低落,握着孟穹的手不松开。
“人各有命。”我收拾好医箱转身就走,作为医者不能投入太多情感,每天都会面对生死,我早已看淡。
“等等,我送你回去。”
林玄生脚步很慢,一路也没说话,我轻拍拍他的背安慰道:
“孟掌门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陆昭,你有体会过亲人的离开吗。”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冷风吹过,我拉紧披风,看见林玄生的披风被吹落而他却没意识,我停住脚步扳过他的身体,将他的披风也拉紧些,看着他眼眶微红,我轻声说:“都会过去的。”
林玄生垂目一眼不眨地看着我,暗淡的眸子透着沉寂,踌躇半天慢慢开口:
“真的过去了吗,陆昭?”
我躲过他的眼眸,也不能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的亲人都是因为我才死的。
该怎么过去呢。
“好冷啊,玄生,快送我回去,我给你烤地瓜吃。”
我拉起林玄生的胳膊,加快脚步,少年始终跟在我身后任由我拉着他。
每天林玄生会来接我去正颐门,就诊结束后他在送我回来,我也每天都留下他吃饭,林玄生做饭可好吃了。
“那天,你怎么刚醒就跑了?”我边摆碗筷边问他。
林玄生突然脸红,半天才说出来:“我醒来时看见自己没穿上衣。”
“哈哈哈哈哈,就因为这个?”我看着他的脸越来越红。
“还有,陆医师你穿着一身蓝白色长裙,眼睛围着白布,低头温柔地问我哪里痛,你的发丝垂到了我身上,我,我就跑了。”
林玄生根本不看看我一眼,坐下来举起碗就开始闷头吃饭。
我低头轻笑,没再多问,不一会,林玄生又开口了:“你一直自己住吗?”
“有时候不是。”陆渊好久没回来了,我每天都担心他在外面干什么坏事。
林玄生顿了顿,放下自己的碗筷,面向我突然开口:
“你嫁人了吗?”
我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看着林玄生期盼的目光,突然觉得这少年,好像对我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我没嫁人,但是玄生,我不会嫁人的。”
“为什么。”
“因为我快死了。”
林玄生无措在原地,半晌才开口:“不可能,你是医师,你会治好自己的,而且你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妥。”
我掀起衣袖给他看,从脉搏升起条红线,蜿蜒到肩头,等到红线爬到心头,我就会死。
“正颐门有各种药材,一定有能救你的,我现在就回去拿。”
林玄生起身就往外跑,被我一把拦下,“我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人各有命,这都是我的选择。”我的话让林玄生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他慢慢转过身,眼眸不再明亮,继续追问我:“为什么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还没等我回答,少年自顾自地说:
“你的眼伤和毒伤如果是人为的,那我可以保护你,师傅说我在武学上很有天赋,只是我不肯练,因为不想伤人,但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勤加练习,保护你一定没问题的。”
“如果你太孤独,我可以每天都来陪你,我不想做什么掌门人,你就诊时我给你打下手,你说我做饭好吃,我就每天给你做饭。”
“如果你是曾经受到的伤害太深,我一定会让你开心起来,所有的师叔都说我是个乐天派,不管怎么挨骂我都能笑呵呵,我每天都有无数话想对你说,你只管听着就行,烦了我就不说。”
林玄生一口气说完,垂下了头,深呼吸好几次,再重新抬头,眼眸已经明亮:
“陆昭,我一定有理由让你想活下去。”
我被少年一连串的话定在原地,林玄生站在门口,正午明媚的日光照耀在他身上,他的眼里只有我,没有阴冷潮湿,只有温暖炙热,现下正一眼不眨地期盼我的回答。风依旧吹起他的发带拂过我的心,我相信他说的话,因为光是站在那,就足以温暖到我。
“那你明早记得来接我。”
“好!”林玄生重重点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一只小狗,让人想摸摸他的头。
我以为我能活下去,但是毒发了。
身体冷的像冰窖,我将所有能裹的都裹在了身上,缓解不了一点,全身像被针扎似的刺痛,饶是我这么能忍都叫出了声,我跌跌撞撞爬到医桌前,拿起金针封住自己的五感都盖不住的疼痛,于是我拿起那把双刃刀,隔开了手腕放血,将毒血放出一部分,身体的疼痛才缓解。
我拿起纱布胡乱裹上手腕,看见胳膊上不仅红线加深,还起了大块红斑。
昏迷前,我想着这毒,跟叶湘和妈妈中的不一样。
“陆昭!陆昭!”
我是被大力晃醒的,还没看清人,我就脱口而出:“玄生。”
那手的力量更加大了。
“睁开眼看看我是谁。”
模糊的五官越来越清晰,幽冷的眼眸,高挺鼻梁下红唇勾起,是陆渊没错了。
毒发后我极度虚弱,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对面人粗鲁地扯过我的胳膊掀起衣袖,看到大块红斑,“是不是毒发了?昨晚吗?疼不疼?”
我点点头,脑袋还没完全清醒,但陆渊跟往常很不一样。
我竟然从他眼睛里看出了悔意,而且他眼底赤红一片,好像很疲惫。
陆渊拿出新的纱布给我重新包扎,昨晚我没勒紧手腕,还好刀口割得不深,不然我就失血而亡了。
“给你的刀,你倒是很会用,不是捅我就是割自己。”陆渊的包扎手法依旧很轻柔。
“正颐门没有被屠,你为什么骗我?”我有很多话想问他。
“没骗你,马上就去屠。”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陆渊突然抬起头,压近我,红唇轻启:“第一个杀林玄生。”
“不可以!”我反应太过激烈,心脏一阵刺痛,不得不用手捂住,“你要是杀了他我不会放过你!”
陆渊手指狠狠摁压我的手腕伤口,“你要怎么不放过我。”
手腕的血已经滲出来,我也不去管,回瞪他:“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陆渊松开了我的手腕,起身要走,我赶忙下床去拦他,腿还是没力气,刚碰到地我就瘫软在地,陆渊也站住了,在我昨晚割腕放血的血滩前站住,低头看着那滩血。
“我中的毒和妈妈的不一样。”我看着他的背影,“你给我妈妈下的是什么毒。”
“不知道。”陆渊的声音有些沙哑。
“叶湘和妈妈的毒是一种对吧?”我继续追问。
“不知道。”陆渊依旧看着那滩血。
“不是你下的毒对吗?”我颤抖地问出口。
陆渊慢慢转过身,走到我面前蹲下,神色冷漠:“你怎么敢问出口的。”
“回答我,不是你下的毒,不是你杀的她们对吧?”
我情绪越发激动,心脏的刺痛让我有些晕眩,我咬紧舌头让自己清醒。
“真傻阿我的妹妹,所有人都说是我杀的,怎么就你不信呢?”
陆渊冷笑,捏起我的脸颊,让我无法再咬舌头。
“回答我!我让你回答我!”我呕出一口血。
陆渊眸中闪过一丝慌张,语气也变得急躁些:“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我知道答案了。”我抽出双刃刀,陆渊笑道:“又要捅我了,这次想扎哪?”
我把双刃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下,陆渊果然慌了,伸手去抢,我直接将自己脖子划出一道血痕。
“我的妹妹学会威胁人了。”陆渊收回了手不敢轻举妄动。
“我不恨你了,放过我好吗,我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好好活着。”
我把刀握紧,身体慢慢向后退,试图离陆渊远一点。
陆渊垂下头,再抬眼还是那晦涩深沉的瞳孔,“可是昭昭,我恨你。”
“我恨你可以毫不费力地让人爱上,恨你那么温暖耀眼,恨你可以有无限爱人的力量,昭昭。”
陆渊逼近我,盯着我的眼睛继而开口,“我恨所有人都抛弃我,只有你关心我,恨所有人都认定是我毒杀的叶湘,只有你不信,恨所有人都不记得我生辰,只有你记得。”
陆渊一把抓住我横在脖子下的刀刃,将刀刃顶在自己的心口“我更恨你贴着我的心说治好了这里就都好了,而你,却要抛下我去死。”
我看着他手死握刀刃,血已经顺着手腕滴在了我的衣服上。
我毫不犹豫的摁下双刃,让刀柄也变成刀刃,割着我的手掌。
“陆昭!”
林玄生的声音打破一切。
少年推开门,光照射进来,我松开刀刃,朝林玄生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