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暖,锦衣华服的公主抱着一个匣子立在京郊官道中央,她站在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日光里,身侧则是瑟缩在阴影中的百姓。
天上地下,何止是云泥之别。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面色凛冽如冬日寒霜。
“公主,您在此时唤停车驾,若是耽误了迎请金鸾入宫的吉时,老臣与您都无法向陛下交代。”那黑袍老者眼见无法说动公主,便干脆不再以此地危险为由劝说她,而是换了一个法子,语气里多了些威胁之意。
他们此行本就是去京外的祭台为国祈福,以金银圣水洗金鸾,以天材地宝行祭祀,希望能让金鸾恢复传说中的巨**力,助古水国击退强敌。
被他们寄予厚望的金鸾乃是古水国开国大祭司的本命法器,传说那位大祭司不仅善治国与兵法之道,其本身也是位境界颇高的修士,拥有无上法力。他所持金鸾乃是一个杀伤力极强的法器,因此即便在他陨落之后,各国忌惮于这一强**器,也不敢对古水国土有任何觊觎之心。
可惜不知是不是金鸾乃他本命法器的缘故,自开国祭司陨落后,法器的灵力一年比一年弱,百年之后甚至失去了所有的法力,如今的它与一件寻常的金器无异。
如今古水国遇到了百年未有之劫难,城池失守,饿殍遍地,眼看着将有亡国之危,于是皇室上下朝野内外,都将这法器金鸾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从十年前开始,古水国每年都会行祭祀之礼,希望求得上天的庇护,希望金鸾能恢复法力,拯救万民于水火。
作为国君的嫡长女,古水国唯一有封号的长公主,她自八岁起便手捧金匣,代表全体皇室成员执金鸾行祭祀礼。祭祀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她都了然于胸,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吉时不可误。
可是她还是叫停了马车,立在原地不肯离去。
那黑袍老者还欲说话,却被她抢先一步问道:“大祭司,你说他们皆是暴民,那么请问暴从何来?”
大祭司听她如此发问,瞥一眼四周的难民,不屑地冷哼一声:“公主,他们之所以还没有暴动伤人,乃因我们有宫廷侍卫守护,倘若没了这些侍卫,此刻眼前就不是这般光景了。”
公主追问:“那依你所言,会是何光景?”
大祭司面上依旧恭谨,语气却已有些不耐烦,他加快语速道:“如若没有侍卫守护,他们定会暴起抢劫,谋财害命。您方才问暴从何来,我可以告诉您,暴从永无止境的贪欲中来。”
公主不再问话,而是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难民,良久,她才缓缓点了点头,“很好,你说得对。”
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抬步向人群走去。
大祭司瞬间变了脸色,抬手一挥,宫廷侍卫便齐齐上前拦住了她。
与此同时公主的贴身近侍也拔剑上前,与他们形成对峙之势。
分明都是保护公主的人,此刻却很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在浓烈的火药味中,公主平静地转过头来,与身后的大祭司对视。
她微启双唇,声音很轻,却带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之意:“大祭司,你这是要限制本宫的自由吗?”
大祭司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公主,与她对视半晌后,终于将眼皮垂下,恢复了恭谨的姿态,弯下腰道:“老臣不敢,侍卫们也只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而已。”
说完他微微抬眼,捂嘴咳了几声,那些宫廷侍卫随即散开,不再挡在公主跟前。
大祭司远远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难民,眼中浮现起藏都藏不住的不屑之意。他倒要看看,这位公主是要做些什么。
却见她已经走入了人群之中,竟还没有停步,而是继续向前走着,一直走到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跟前,才缓缓停下步伐。
那女孩显然是饿了许久,小小一个缩在人群之中,瘦得皮包骨头,头发枯黄如杂草。她那一双眼睛因为长久的饥饿而深深地凹陷进眼眶里,此刻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向她走来的公主,眼神里有些茫然,还有些惊惧。
公主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轻轻地问了一句:“多久没吃饭了?”
女孩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的没有回话,直到公主抬手抚上她脏兮兮的脸颊,重新又问了一遍,她才瑟瑟发抖地回道:“三天。”
公主点了点头,问了第二个问题:“你的父母呢?”
“父亲战死了。”女孩眨了眨眼睛,泪珠从凹陷的眼眶里滚了出来,“我的母亲被那些拿着刀的人抓走了。我从镇上逃出来,和我同行的人都不在了……”
公主招了招手,示意侍女将马车中的水取来。将玉制的水壶递至女孩嘴边,待她仰头痛饮之后,公主最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因喝得太快,被水呛了好几口,却又实在太渴,一边咳嗽一边喝,直到将一整壶水都喝完,她才水壶递还给侍女,怯怯地回答自己的名字:“我叫樱儿。”
“樱儿。”公主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后牵起她的手,将她交给身后的侍女,“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站在后面的大祭司抽了抽眼皮。
他当然是想阻止公主的,同时还想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她可是古水国尊贵无比的嫡长公主,怎么能这样不顾身份地蹲在贱民跟前,甚至还去牵对方的手?
不过转念一想,她毕竟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捡了个孤女做自己的侍女而已。说到底这都是她自己的事,他倒也没有必要管这么多。
况且……
他扫了一眼紧紧跟随在公主身后的近侍,回想起方才剑拔弩张的一幕,干脆将一肚子的话憋了回去。
今天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公主已不是十年前那个什么也不懂,只会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女孩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罢了。
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上一秒他还在自己说服自己,公主毕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下一秒就见到她俯身在另一个难民面前蹲下,同那人说了几句话后,她抬手摘下了自己华丽凤冠上的一颗珍珠,递到了对方手里。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另一人跟前,再次抬起手,毫不犹豫地从凤冠上摘下一颗宝石,同样递到了那人手里。
大祭司张了张嘴,愣住了。
公主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将自己衣裳上的金叶和凤冠上的珠宝全都摘下来给了那些逃难的人。
可是难民实在是太多了,即便公主将身上的值钱之物都散了出去,也还是有很多人没有拿到。他们纷纷涌了上来,聚集在公主的周围,一边俯首磕头,一边哀声恳求。
大祭司咬牙切齿地望着这一幕:“贪欲,这些人的贪欲永无止境。”
他原本想制止公主的,可现在他负手旁观,偏要看看公主该如何收场。
却见被人群包围住的公主并未露出丝毫怯色,她转首望了身边的侍女一眼,朝她们点了点头。
侍女们将随身带着以备公主不时之需的金银都散给了难民,然而这些金银还是不够,于是她们效仿公主,将身上的钗环首饰也都散了出去。
如此一来绝大多数人都有所得,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瑟缩在角落。他们当中有的人是不信任公主,还有的人是不敢上前争抢,只能眼巴巴地坐在原地。
公主将目光落到他们身上。
脑海里莫名响起一个声音:他们不曾伸手索要,可她还是要给。
这么想着,她抬步走向他们,站在他们面前静默了一瞬,她打开手中的匣子,将祭祀祈福的金鸾取了出来。
“公主不可!”身后的大祭司再也稳不住了,他慌里慌张地喊了一声,却被公主的近侍拿刀抵住了脖子。
宫廷侍卫们见此异动,纷纷拔剑指向那近侍,却被大祭司摆手拦下。
那柄刀显然是开过刃杀过人的,此刻横在他的脖子上散发着森森寒气,他毫不怀疑自己倘若敢轻举妄动,这把刀真的会砍下他的脑袋。
犯不着把命丢在这里。
便在这一阵混乱之中,公主已将金鸾的羽毛拔下,全都送了出去。
她回过身冷冷地注视着大祭司,风吹起她的裙摆,那上面已没了金饰的点缀,因此变得薄而轻盈,可以自由地在风中摇曳。
“听本公主令,自明日起京城需在每日的限定时辰内向这些逃难百姓开放,允许他们持手中之物进城交换粮食。这件事情就交给大祭司去办。”她的声音比她的目光还要冷峻,说完这句话后她仍旧直直地注视着大祭司,并没有让近侍将横在他脖子上的刀放下。
果然如她所料,大祭司一口拒绝,满脸的视死如归:“公主,您方才将金鸾拆了分给他们,此举本已犯了叛国之罪,老臣怎还敢依您之令向这群人开放城墙?这群刁民自会有人捉拿,至于您之所为,陛下也自会裁决,老臣恕难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