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安拿着入学名单冲进院子的时候,许千秋正在同他的父亲下棋,军装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彼时他的左肩还缠着绷带,被黑色立领衬衫遮盖住,他用右手掷棋,小心地不牵扯到左肩的伤口。
熊安壮硕的身形进入庭院中,发出雷霆震慑般的动静,许千秋指尖微颤,一个不慎落错了棋子,还牵扯到了旧患。
他微微蹙起眉头,眼神中写满了对熊安的不满。
老爷子眼角含笑,按住那枚落下的棋子,忙说:“熊安,你来得正正好,儿子,愿赌服输?”
许千秋抿了抿嘴:“不服输,再来。”
老爷子用手点了点他的眉心:“做什么都要争第一,哪怕是下棋也不肯让我一回!”
许千秋不吭声,默默将棋子一个个收起来。
熊安嘿嘿笑了起来,落井下石道:“千秋上将不光事事要争第一,说话也得理不饶人的,怪不得娶不上媳妇儿。”
老爷子哈哈大笑:“瞧你的意思,千秋对我算是客气的了?”
熊安大咧咧的点头称是。
许千秋不耐道:“你来有什么事?”
“学院的入学名单出来了,少爷猜猜看谁来了?”
“不猜。”许千秋继续收拾他的棋子。
许老爷子说:“我来猜猜看,莫不是路黛上将的小儿子来报名了?”
熊安摇头:“那倒不是,听说路桥入学了第一学院。”
许老爷子帮忙把棋盘收起来,将小桌上的茶壶端过来,说:“哦,情理之中,那是谁来了?莫要卖关子了,千秋看着是一点也不好奇,你光吊了我老头的胃口。”
熊安接过许老爷子倒的茶,一饮而尽道:“路桥异父异母的弟弟。”
许老爷子纳闷道:“谁?异父异母算什么兄弟?”
许千秋的眼神立刻凌厉起来,他刚端起茶杯立刻放了下来,怒斥熊安:“谁让他入学的!马上赶他走!”
许老爷子反应过来了,说的原来是夏栗。
熊安满脸不情愿,粗声粗气道:“怎么赶人家走,小栗子厉害着呢,凭什么赶他走。”
许千秋站起身,将外套穿上,闷声道:“他今年才几岁,就敢来这里上学,上次是私自打开鬼域大门,这次准备直接住过去吗?”
熊安放缓了声音,慢慢说道:“他长高了,长大了,不是那时候的小孩儿了,再说他上回不小心打开鬼域大门,还不是因为母亲过世,太过想念她以至于神力紊乱,继承了神级天赋不是他的错,十年前你把他从鬼域救出来,你让他不许再用天赋,他都听进去了,我观察过了,这次他们考进第二学院,凭的都是真本事。”
许老爷子笑吟吟道:“好了好了,熊安你先回去吧,我和千秋说道说道。”
熊安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离开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许老爷子意味深长道:“十年前夏路跪在家门口求了你半月,你才勉强答应救他弟弟,之后你带着铸魂刀进鬼域,虽然受了点伤,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这十年里你养伤,夏路又为你日夜不分工作了十年,你从来不干吃力不讨好的活,你打得什么算盘?”
许千秋道:“夏栗是我无论如何都想握在手里的牌,但他是把双刃剑,在我确定如何处理他之前,我不打算让夏路将他完全占为己有。”
老爷子笑了一声:“你刻意给夏路找麻烦将他们分开,可惜这把剑夏路早已经纳入囊中,如果我是你,我会另辟蹊径。”
“比如?”
“夏路出生时父母皆是上将,放眼整个神域也找不出几位比他身份更尊贵的神民,如今他虽然身份尴尬,但路黛并没有完全放弃他,况且夏路本人你是知道的,你与他同窗十载,他的天赋体术谋略皆是上等,如今他早你一步拿到了神牌,你不如换个思路,和他结婚如何?”
许千秋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感觉到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
老爷子大笑:“瞧你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夏路哪里不好,虽然城府略深,但容貌家世都勉强配得上你,城府深也非劣势。”
许千秋板着脸,沉默了半晌,临走说了句:“你老糊涂了。”
把许老爷子气的不轻。
许老爷子前脚刚走,后脚白帝就来了。
他穿着白色的长袍,下摆长的拖到了地上,他坐在椅子上,可怜巴巴的嘀咕:“我的衣服脏了。”
许老爷子不理会他的抱怨,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与他说了一通。
白帝眨巴着眼睛:“千秋的伤还没有好吗?”
许老爷子支支吾吾:“差不多好了。”
“是阎鬼寒气的原因吗?”
许老爷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白帝露出哀愁的神情,许老爷子也不再说话,抓起一把花生默默地剥了起来。
“那个叫夏栗的孩子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 ***
他们分配到了宿舍,是一个带独立卫浴的四人间,四张一米二的小床,房间的装修很老旧,墙面潮湿斑驳,洗手台也缺了一块,水龙头有些漏水,好在淋浴和马桶都可以正常使用,对于没有住过集体宿舍的半枝连来说,这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半枝连在原地蹦了几下:“你们快看!宿舍好漂亮!我应该睡哪里呢?”
范小清举手:“我要靠窗。”
灵鹫说:“我无所谓,你们挑。”
半枝连小鸡啄米般点头,他睡哪里都好,等他们选完就好。
有两张床位是靠窗的,夏栗打了个哈欠把双肩包仍在桌子上,说:“半枝连,你也睡靠窗。”
半枝连疑惑道:“夏栗,你不要睡靠窗吗?空气会好一点哦。”
夏栗瞟了眼他头上的树枝:“我怕灰,你睡吧。”
半枝连十分高兴,脑袋上的小树枝摇得起劲。
夏栗放下包说了句:“我出去走走。”
他听夏路说过,他在市政大楼和学校里都有办公室,这几年他替许千秋工作,需要处理的事务十分繁杂,每天不一定在何处办公。
夏栗想在学校里面碰碰运气。
他穿过覆着皑皑白雪的树林小道,沿着湖边慢慢前行,所有的建筑物都是白色的,颜色单调的让人觉得阴冷。
他抖了下肩膀,拉起外套拉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视线前方有两个男人正在散步,肩背佝偻的老头和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
他们向着夏栗的方向缓缓走来,老头与夏栗擦身而过,肩膀不小心碰了一下。
夏栗脚下一个趔趄,这老头看着病恹恹的,力气倒不小。
老头的衣服口袋里掉出一把紫檀木的梳子,他似乎没有察觉,依旧慢吞吞的往前走。
夏栗喊了声:“老头,你东西掉了。”
老头走的还不远,他缓缓背过身来,看了眼地上的梳子,身旁的男人脸上带着笑,弯弯的柳叶眉令他显得十分稚气。
老头不说话,也不打算弯腰捡梳子,他神色不变与夏栗对视,仿佛在暗示他把梳子捡起来。
夏栗两只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两人一通对视谁也不肯动。
白帝无奈,只好弯腰去捡梳子。
许老爷子侧过身体,小声在白帝耳边说:“不讨人喜欢。”
白帝笑了声,把梳子递给他。
许老爷子接过檀木梳子揣进口袋里,转身的同时脚下一个踉跄,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他面色痛苦地哀嚎起来:“痛痛痛痛。”
白帝故作忧虑道:“是不是扭到脚了。”
夏栗不吱声,他原本想直接走掉,白帝却叫住了他:“同学,能不能帮我一把。”
夏栗狐疑地看着两人:“断了吗?”
许老爷子面色一黑,心里骂了句,夯货!
白帝顺着他的话说:“怕是真的断了,得赶快送他去医务室。”
夏栗抿了抿嘴,把手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来,正准备去扶这个老头,许老爷子却顺势要往他背上爬,夏栗还没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把老头背了起来。
白帝在一旁喊道:“医务室往这边,快跟我走。”
许老爷子连连喊痛,见夏栗没什么反应,又问他:“我不沉吧?”
“不沉。”和石头家的狗子差不多重。夏栗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他再愚钝也知道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夏栗把他背进医务室,正在打瞌睡的值班医生见到白帝和许老校长,吓得一个激灵,手足无措满脑门都是汗。
夏栗问:“你也病了?”
值班医生忙不迭的摇头,正要行礼,白帝按住他的肩膀:“先看病要紧。”
夏栗将许老爷子放在病床上,值班医生连忙蹲下为他查看伤势,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哪里受了伤。
许老爷子却说:“伤得不轻吧?”
值班医生抓耳挠腮:“我、我去拿药。”
许老爷子笑眯眯,他又拿出那把梳子来,对夏栗说:“这位同学,谢谢你背我来医务室,你的头发很漂亮,我把这把檀木梳送给你,就当是谢礼了。”
夏栗盯着许老爷子的头顶看了一会儿,说:“你留着吧,多梳头刺激头皮,头发长得快。”
可把许老爷子气的不轻。
白帝哈哈笑了起来:“同学,这里有医生看顾,我送你回去吧。”
“我认识路的。”
白帝依旧将他送到门口,他留意到走廊里摆着的红色自动贩卖机,他喊住夏栗问:“你见过这个吗?”
夏栗摇了摇头。
白帝开始读使用说明,然后跟随提示往里面塞了钱,他试着按了一下橘子汽水,机器晃荡了几下,果然掉出来一瓶汽水。
夏栗瞪大眼:“出来了!”
白帝把汽水递给他:“谢谢你,请你喝。”
夏栗犹豫了一下,他摇摇头:“不用了,你喝吧。”
“没关系,我还有。”他强硬的将橘子汽水塞进夏栗手里。
夏栗不明所以,那台方方正正的红色机器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各种饮料零食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出货口直接被堵住了。
白帝笑眯眯:“哎呀呀,机器故障啦。”
他伸手去拿机子里的零食,夏栗却把橘子汽水递给他:“这样不好,你还是喝这瓶吧,我不口渴,我回去了。”
白帝目送他离开,遗憾地看着满地零食。
他走回医务室,气恼地说:“这里的汽水卖的好贵。”
许老爷子哼了一声:“吃瘪了吧。”
夏栗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刚进门就被范小清骂了一通。
“人生地不熟就敢到处乱走,你以为这里是你家院子吗?”
“遇到了两个古怪的家伙。”他把遭遇说了一遍。
半枝连问他:“老爷爷的腿没事吧?”
夏栗回他:“精神不错。”
范小清问:“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问。”
范小清又问:“那他们有没有问你的名字?”
夏栗想了想,摇头。
范小清指着他的鼻子骂:“以后不许到处乱走!”
夏栗蹙起眉:“为什么?我没有和他们起冲突。”
“我问你,你为什么不问他们名字?”
夏栗困惑道:“我管他们叫什么。”
“当你和陌生人待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发生了各种事情,对方却没有问你的身份,只有两种可能性,第一,对方不在意你是谁,第二,他们早就知道你是谁。”
是夜,夏栗躺在床上思考范小清的话,他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确实很奇怪,一个要送他梳子,一个要请他喝汽水。
莫名其妙。
*** ***
两个莫名其妙的人晚餐时相谈甚欢胃口大开,许千秋坐在长桌下首,在白帝第四次从他面前盘子里夹走红烧肉的时候,许千秋放下筷子说:“小心你的血糖。”
白帝立刻把肉塞进嘴里,快速扒了几口饭,摸着肚子说:“吃饱啦。”
许老爷子往他碗里夹菜:“再多吃点,吃完了我和你说正经事。”
白帝下意识看了许千秋一眼,对方像个铁面判官,他向来不苟言笑,只是蹙起眉来便颇有威严。
白帝不再碰筷子,他问道:“什么正经事,这会儿说吧。”
许老爷子看了看许千秋,继而说道:“千秋年纪不小了,过往总专注于修炼,如今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我想......”
许千秋打断他:“我想和夏栗结婚。”
许老爷子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他愣了愣,迫切地问道:“谁?你再说一遍?”
“夏栗。”许千秋说,“你不是见过了吗?”
许老爷子收起笑容道:“夏栗不行,脾气不好,与你不般配。”
许千秋没有反驳,只说:“他身上确实找不出什么优点来。”
许老爷子面色稍缓和了些,他知道许千秋想做什么,无非是看中了夏栗的天赋,可夏栗年轻稚嫩,过早将他拉入局中属实鲁莽。
许千秋又说:“我和夏路一直以来都是竞争关系,我绝对不会和他结婚。”
白帝拿起餐巾擦了擦手,垂着眼微微叹气道:“千秋,再考虑考虑吧,也不必是二者择其一。”
许千秋不置可否,他站起身向白帝行别礼,转身径直离去。
许老爷子气的不行:“你看看他,完全不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白帝调笑他道:“早知道你就该晚些退休,千秋这上将当久了,翅膀硬了不把你放在眼里。”
许老爷子倏地笑了起来。
女佣撤走餐盘,端来热茶与水果,白帝捡着喜欢的吃,吃了几口又问:“他刚才提夏路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劲,他非要和夏栗结婚,莫非是和夏路较劲?”
许老爷子思忖半晌道:“明天我请夏路来家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