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男人搭上病人的脉搏,与前面诊断闹事男人时相比,那模样要认真得多。
一番诊断,驼背男人瞧了瞧裴一雪,眸中浮现出了些许不明情绪,而后起身回县令:“回大人,此人体内确有痼疾,但与张老六的脉象相似却有所不同。此痼疾不会危及性命却会让人日夜饱受折磨,生不如死,且不易治愈。老夫不才,对于张老六的顽疾,无能为力,可此病老夫早年间恰巧医好过几例,也算得上得心应手。”
“啧,这下黎明药堂的这位神医,脸算是丢大发了,还以为他自己治好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疑难杂症,结果人家讲神医早在多年前便医好过几例呢!”
“你说治好就治好呗,他还非得拉蒋神医出来比划比划,鲁班面前班门弄斧,且看他如何收场?”
县令静静地听着人群冷嘲热讽的声音,丝毫没有要出声制止的意思,但他不出声,裴一雪却要开口了。
“蒋神医封山避世多年,这手一时生疏诊断出了差错,也情有可原。”裴一雪话里是三分不屑七分漫不经心,“你说是吗?蒋神医。”
“老夫诊断不会出错。”驼背男人淡漠道。
“哦,既如此,那便是蒋神医在深山里故步自封多年,医术堪忧,人没病都给诊出病来了。”裴一雪哀叹着,似十分惋惜一代神医的落幕。
驼背男人眸色晦暗,“老夫即使固步自封多年,也轮不到一个无名之辈质疑。你来青州之前不过泛泛无名之辈,别以为这一年来在青州医好了些人,便可目中无人。老夫自弱冠之年便在青州扬名,几十年来医过的病治好的人,比你吃过的盐还要多。”
“谈何从前呀?我们只需论现在。还是说,蒋神医只能靠着往日留下的声望才能维护住神医的名号?否则又怎么会在张老六身上诊断出顽疾,又怎会不知张老六口中的病症与我黎明药堂这位病人的病乃是同一种?
不过是我的这位病人还处于早期,而张老六口中的病症却是到了中晚期才会有的症状。”
驼背男人自然知晓,张老六口中的病症与黎明药堂的病人乃为同一种病的前后期表现,但有先前他说不曾见过张老六的顽疾在前,眼下他又怎么会承认?只能硬着头皮去圆这个谎。
“你口口声声说两者为同一种病,莫非你曾经见过此痼疾后期病患?”
“自然。”
驼背男人冷哼一声,“不知那位病患如今如何了?”此顽疾少见且不易治,早期来看,诊治愈的几率都很小,更别说到了后期,基本上无治愈的可能。
只听裴一雪道:“在我手中,他的病两个月便已痊愈,至于当前过得如何?我还真不知,他病好便离去,与我再无交集。”
驼背男人嘴角不合时宜地抽了抽,心想这老匹夫还真能说大话,两个月就能痊愈,鬼都不信。
别说两个月,两年,二十年都治不好,且这病到最后,病症会越来越严重,患者常常承受不了,会早早地自我了结。
他心中这样想,嘴上也这般说了出来。
斜了眼裴一雪,道:“撒谎并不能为你的拙劣医术添砖加瓦。”
他起初还为裴一雪能治疗此病早期,有了几分欣赏之意,如今见裴雪为与他争个高下吹牛不打稿,就只剩下厌恶和不屑。
裴一雪笑了笑,转身对衙门外的人群道:“我黎明药堂今日便放话,若身患此疾之人来我药堂无法治愈此症,我黎明药堂自此便关门歇业,永不再入世,对于方才判决,给予张老六五百金的赔偿也一并认下。”
说完他扭头对驼背男人说:“不知蒋神医可有如此信心?”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门儿清,这驼背男人明显治不好此病。
他要的就是这般,拉驼背男人下水,让此人做下赌注,然后从神坛上跌入深渊。
不是自诩神医,医术了得么?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软弱可欺之人。
敢在背后和他玩这些弯弯绕绕,给他平白添了这一档子麻烦事,神医也好,县令也罢,都别想好过。
驼背男人用大半生赚来的神医名头和声望,他便笑纳了。
自此,他在青州医药界的地位,将不可撼动。
“老夫未曾见过的顽疾,不会夸下海口,倘若遇到,只能尽力而为。可老夫早已避世退隐,此次不过受故人所托,理应再没这个机会。”驼背男人道,“再者,你若真想治,眼前的张老六有何不可?”
这是想以避世退隐糊弄过去,裴一雪可不会让人如意,“我说过,张老六身上并无顽疾。你我不如半月为期,若能在这半月遇到此病晚期患者,如何治疗,蒋神医可能让我讨教一二?神医此次既然已经出山,再多留半月理应也不会耽误接下来去避世。”
裴一雪把驼背男人堵得骑虎难下,驼背男人盯了他两秒,冷声道:“讨教算不上,老夫到时且看神医大展身手。”
“嗯,一定。”裴一雪一点儿也没有虚心的意思,他转头对县令道:“还请县令大人在此做个见证。”
县令冷哼,不屑道:“你若当真有如此医术,就该能知晓张老六身上的顽疾。
眼下不作为莫不是私下张老六曾得罪过你?叫你怀恨在心,不给诊治,还用些旁的药胡乱糊弄。”
县令如此说,话乍地听起来没什么攻击力,但对于一个药堂来说却是致命。
一个药堂若因私人恩怨,在前来看诊的患者背后使坏,传出去只怕没几个人再敢来让瞧病。
这脏水泼的,那叫一个猝不及防。
裴一雪站于堂中,顺着县令的话说:“黎明药堂自开业以来,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不过今日之后只怕会多出来两条规矩。
第一,若黎明药堂从前乃至日后出现乱开药糊弄的情况,情况属实,便以五百金作为赔偿。
第二,黎明药堂若不想给人看诊,必定会有言在先,像张老六这等故意找茬之人,其本人以及六服之内的血亲,药堂将永不再接收。”
从衙门出来,已经过戌时。
在黎明药堂的包厢外,谢玉书静静地倚靠着墙壁,他的身姿挺拔如松,黑亮而浓密的黑发,随着微风轻轻飘动,透出一股子静谧而缱绻的气质。
他低垂眸,看不清情绪,可微锁的眉头却蕴含着不可忽略的忧愁。
裴一雪站在走廊拐角处瞧了好一会儿,迈步上前:“这么晚了,谢公子怎么还在这儿?”
谢玉书猛然望过来,那双深邃的眼睛闪着几丝欣喜亮光,嘴角不自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神医,您回了。”
“嗯。”裴一雪应道。
“衙门那边怎么样了?”
“解决了,无需担心。”
“那便好。”谢玉书松了口气,脸上的愁绪并未就此消散,侧头透过紧闭的门望向屋内,犹疑道:“神医,他此次静疗为何需要如此之久?是因为病情比往常更加严重了么?”
裴一雪身体一顿,然后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凝重,“谢公子应当清楚,他的病确实有些棘手,目前暂时还未有治愈的法子,只能勉强稳住病情。
此次大抵是受了什么刺激,情绪波动过大致使病情加重,自然需要更长时间静疗,不过已无大碍。”
谢玉书瞳孔皱缩,愧疚之色溢于言表,喃喃道:“因为受了刺激……”
裴一雪心里咯噔一声,“这只是老夫的猜测。”他这般说只是顺口扯了个理由。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他被耽误在了衙门,没法及时“静疗”结束了。
倒没想到谢玉书会如此多想。
不会以为他是因为先前被拒绝受到刺激,而病情加重吧?
“裴公子静疗时间差不多了,公子还请稍等片刻。”
裴一雪进屋换好衣服,绕出屏风恰好与从屋内暗门走出的管事碰上面。
“都安排好了吗?”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风声传到燕城,等大鱼上钩。”管事道,“原本的小打小闹还不足以引方总督过来,如今有个避世神医搅和在里面,方总督大抵是耐不住性子会很快寻过来。”
交代了些事,裴一雪便出了门,现在已经太晚,赶夜路回王家祖宅多有不便。
他和谢玉书就近寻了家客栈,要了两间相邻的房间。
谢玉书将他送到门口,叮嘱道:“我就在隔壁,要是有什么事或哪里不舒服,可直接叫我。”
“好。”裴一雪口头应着,声音细弱如蚊,时不时带着几声咳嗽,做足了重病未愈的戏。
“我,还是送你进去吧。”谢玉书犹豫着道。
他现在其实挺害怕与裴一雪独处的,可见裴一雪这副模样,他又有些不忍心。
轻轻推开房门,他扶着裴一雪走进,心里祈祷裴一雪可别又要说些那什么话。
要是说了,他是要拒绝,还是先稳住人,免得又给人气病?
越靠近床,外边的人声便越来越远,房内越发安静,谢玉书心里也越发不安。
几乎将裴一雪按在床上坐好的瞬间,他就转身离开。
裴一雪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倚在床头,目送着谢玉书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只觉好笑。
夜色朦胧,屋内的烛火在夜幕下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略显些孤独意味。
事实上他也是这般觉得,好不容易有了这个与谢玉书一起住客栈的机会,他怎么能一个人待在这间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