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X中国 第39章 【X原创】油闷春笋

我一度以为竹笋这样的食材是最具有季节代表性的，竹子又不是能轻易装进温室的植物，结果有人发明了地膜，又有人发展了保鲜技术有了罐头笋，使得关于笋的菜也能一年四季都保留在餐馆的菜单上。

每个季节的笋都有每个种类的特色，冬笋，春笋，毛笋，雷笋，都得利用它们不同的特性进行烹饪。这其中最珍贵的应该是春笋了吧？春天女士刚打完招呼后还寒冷时的时鲜货与春天女士正式进门价格大跌一半后的时货就像是两种不一样的食材，头茬春笋的软嫩搭配着独特的鲜味最适合做油闷笋。将嫩头切段后过油煸透，然后上色小火微煨，是再普通不过的红烧做法，但也是这个季节下至寻常人家的餐桌到豪华酒店的正宴都最受欢迎的一道时菜。

“果然菜还是要吃别人做的，我可做不出这么嫩的油焖笋。”丽娟姐尝了一口感叹说。

“在小餐馆里也只有老板才这么舍得吧？普通人家哪会只留最上面这么小一段，这可是大酒店里才有的舍得。”

听到忠先生的褒奖，我赶紧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因为剩下的部分可以拿来煮高汤，如果是家里的话就不需要这么多菜了吧？”

我们这边正聊着，门边的风铃剧烈地摇晃了起来。这位姑娘的出场和她身上的服装一样有气势。染成了绿色的头发扎着蓬松的辫子，身上宽松的仿西装外套用各式的方块布拼接，裁剪而成的流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向下垂落，是常见的服装模特在舞台上才会有的大胆打扮。虽然我们这是酒吧街，但在偏处小巷的店里，却很少有这样的年轻人驻足。

“想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就好。”

“如果招牌上的那些不喜欢，只要现在有食材能做的，我都能为你做哦。”

她听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这时才发现她化的烟熏妆下那个巨大的眼袋。再加上低落着的沉重眼皮，这似乎不是晚上出来玩特地做出来的效果，而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睡眠不足而特意用的妆容。

她收起了看我的眼神，眼神中恢复了那满不在意的眼神看了看一旁的丽娟姐说：”就和她一样吧。”

我看了看丽娟姐正吃着的竹笋犹豫了一下后说：“笋是寒性重的食物，如果睡眠不足体虚的话，可能会胃寒胃痛哦。”

“什么寒性热性，我从不信这种老古董的东西。你又要我自己点菜，点了又说三道四的，那还问我干嘛？”

果然这样说会被当成多管闲事的老头吧？不过正好今天的笋新鲜，要是不做完的话明天就会老的，刚被夸上天的我也正好再露上一手。

店里也没新进来的其他客人，我做完这道菜后就顺势站在了她的面前，等她发出赞美的评价，毕竟新客人的评价比那些爱奉承的老年人要实在得多了。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惜字如金的样子，只是浅尝了两口后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样？好吃吧？”忠先生终于帮我问出这个问题。

“就一个油焖春笋而已，能好吃到哪儿去。”如果在动筷前说这样的话还能期待她吃到实物后的反差评价吧？但既然都已经吃了还是这个评价，那还是挺能信服的呢。毕竟都已经这把岁数了，做出来的东西确实也容易不适应现代人的口味。

“就是这么细微的差别，老板只剩下了笋最嫩的小头，一样的菜用不一样的食材在不同人的手下用不一样的功夫做出来，尝起来的口味就跟着会有很大的差别。老板做的油焖笋可比我年轻时在国宾馆吃过的还要鲜嫩哦！”

忠先生煞有介事地抿了一口黄酒摇晃着脑袋如此说后，那姑娘又拿起筷子来夹了一口，这一次算是好好品尝了吧？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然后她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有点咸，有什么可以喝的吗？啤酒有吗？”

“要吃笋的话，可能还是暖胃的黄酒比较好哦！搭配啤酒的话很可能会胃痉挛！”

我刚说完就见她又露出了那副神色，我只好停下了建议，从一旁取出了一瓶啤酒递给她，还不忘嘱咐一句：“我们这里的规矩，不管什么酒，都不过三杯哦。”

她丝毫不搭理我的话，拿起啤酒瓶吹了一口，这可吓坏了我，不过还好她只是图个爽快，那一口并没有将整瓶酒都饮尽。

有了啤酒的甘洌，配合她觉得有些咸的油焖笋，胃口似乎是打开了，动筷的速度显然快了不少。其他的食客们开始顾自聊开了其他的话题，我也有了新的客人点餐，店里便没有人再关注她。

直到她爽快地吃完了那盘油焖笋要走，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叫住了她。她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我连忙翻了翻收银柜的抽屉，然后找出了一盒胃药递给她说：“如果觉得胃寒的话，可以用这个药。平时如果觉得工作压力大，有精神性胃炎的话也可以试试看，不过一定按说明书不能多吃，还有有时间的话还是要去看医生听医生的建议。”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肯定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她应该会像刚刚那样不屑地说上一声不在意扭头就走，但没想到她在犹豫了一番后却从我手里接过了药。

中国有句古话，药补不如食补。但相对应的，鲜美的食物也会给人带来伤害。那些越是鲜美的食材，也往往藏着一定的毒性。只不过大多数常见的食材毒性可以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但如果体质特殊就当另论了。

那个女孩子走后，我心里还在意了几天。再见到她是一个雨夜刚开店的时候。街上的霓虹灯刚亮起来不久，繁华的酒吧街上还都是刚吃完饭出来喝酒续摊的人。我这专为深夜旅人准备的小店里自然还没来客人。

她和正在打扫卫生准备营业的我打了个照面，然后坐到了上次那个位置上。与其说我已经知道了她想要点什么菜，倒不如说我已经为她准备好了菜点。

将现切的排骨放入砂锅之中，例行要煮的高汤已经沸腾了些时间，舀上两勺在砂锅中煨煮，端到她面前的时候还冒着煮沸的泡泡。

“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吃油焖笋。”

“在这之前，先喝些汤暖暖胃吧。”

短短几天，她的脸瘦了一圈。虽然也不知道之前那圆脸是肥胖还是过劳形成的臃肿。今天的她没有化妆，单眼皮的眼睛却比之前有神了不少。

她拿起勺子来喝了口热汤，本以为这能让她放松下来，却没想到喝了两口后她的眼睛里就闪出了泪光。

“怎么了？”看到女孩子这表情，我自然关心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被你说中了。”她放下勺子扶着脑袋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说中了？”

“那天晚上回去后肚子就开始痛，就像是心在绞一样的剧痛。我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吃了你给的药后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要注意身体哦，人长期疲劳地绷紧那根弦的话，乍一看好像没什么事，但病已经在你的身体里生根了，这根弦是随时都会断的。”

“我以为我这种没有背景的人只要努力就能获得回报，所以全身心地扑在那上面想要证明自己。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得到。”她拿汤勺搅了搅砂锅里的汤说，“我其实也说不上是中国人，是从小生活在澳洲的华侨。如同西方世界的大多数华人一样，我的父母并不是什么有背景的家族，从小条件就不好。那样的条件让我学会了自己操刀改衣服，女孩子总是喜欢美的东西，我把这事做得很好。同学们很喜欢我的设计，鼓励我传上网后也受到了不错的反响。我就此开始对服装设计和时尚感兴趣。西方人的世界很单纯，他们的喜欢就是喜欢，他们觉得不好就是不好。我一方面听着批评不断改进成长，另一方面也获得越来越好的声誉。凭着这份声誉我开始在时尚界获得了工作，最后凭着华人的身份被派到了国内来更好地发展。

“来之前我很憧憬这里的生活，毕竟是华人拥有着国人的血统。父母接受落叶归根的传统教育，从小也多少会给我描绘中国的华丽壮阔。但在这里工作久了之后，新鲜劲褪去，工作也变得更是吃力。身边同事的工作氛围和西方人完全不同，奉承话让我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小团体让我融不进同事的世界，不懂人情世故让我的坚持不停碰壁。而更让人绝望的是，现在上头让一个完全只懂浮夸完全不懂美感的人来接替我的位置，要是一个能让承认能力的人也罢，可这下却几乎将我搭建的砖瓦整个推倒。”

我想叹上一口气又不知该从何而起，只能拿出了一根烟来点燃。我们生活的世界不就是如此吗？不管听不听得，我们这些在国内长大的人还会有父母教你在这个世界要好好学习人情世故，长大了以为这就是社会。更何况是在不同世界里长大的孩子呢？

“不过话说回来，像油焖笋这样平凡的小菜有他特别的鲜味，鲍参翅肚虽然浮夸，也不一定就不好吃吧？只是要看用什么手段烹煮，有些时候还要不同的厨具和容器。”

“所以今天也有油焖笋吗？”

有是有，但是……

“没关系，我听你的话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只是情绪性胃炎，而且那天吃了东西后终于安心地睡上一觉，人也有精神不少了。”

我猛抽了一口烟后说：“看来你是想好以后的道路了。”

“你说的没错，美这种东西和培育他的土壤分不开。或许我身上虽然留着纯种华人的血，但并不适合这里。之前是因为纠结自己在这里耕耘了这么久，花费了这么多心血才觉得舍不得。但现在明白了不合适的终究就是不合适。我会乖乖交出自己这几年打下的江山，等工作交接完成后就回去属于自己的地方。”

是吗？比别人多一种选择，也比很多人都幸运上百倍了。手中的烟燃到了尽头，店里也进来了其他的顾客，我从今天的食材里选出了最嫩的几支春笋，然后取下了他们最嫩的尖来。

笋终究是笋，虽然不是上流的食材，虽然不是全世界人都会吃的食材，但总会因为它的鲜美被世人所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