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X中国 第14章 【X原创】红烧肉粽

店里那台陪伴了我们二十多年的金星牌彩电，前阵子寿终正寝了。说实话，我当初也没预料到他能挺这么久，作为一台电视机能有这样的岁数也挺让人挺惊讶的。数字电视刚来临的时候，我也总以为他马上就要退休了，没想到加上了机顶盒后又用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期间也坏过几次，不过多亏了市场里修家电的小刘，竟让他拖到了今天，不过这一次，可是连二手配件都找不到了啊。

“老板！你终于换电视了呢。”忠先生一进店就看出了和之前不一样的地方。

“嗯，还托了陈木匠给我打了个新的电视柜呢！”毕竟现在再也买不到这么小尺寸的电视机了，尺寸变大了，自然也变得更显眼了。

“哦，老板！这么新潮的电视你会用吗？现在的东西还真是复杂。”其实现在不像二三十年前。现在的人讲究安静，不流行在店里外放电视音乐之类的，也就只有这几个和我差不多的老头顾客偶尔会想到开电视机热闹下。不过忠先生这架势，看来也和我差不多，对这电视不大搞得定。

“那是你们这些老头子不会用才觉得复杂，你只要会用就知道这有多方便了。”小寿寿给了阿忠一个鄙视的眼神，然后拿出手机来对着电视机上的二维码扫了一下说，“你看，只要扫这个二维码，用小程序就能看各种各样的电视。”

“哎呦，不愧是我们花龄大闺女呢。”忠先生带着些钝食说到，“不过现在能看的电视不少。真的好看的电视就没什么了。小寿寿，要不放首歌听听吧。”

“听歌？听什么呢？”小寿寿吸了下鼻子，想到了什么说，“有了，就这个。”

【自悲自叹歹命人，父母本来真疼痛，予我读书几落冬，出业头路无半顶。】

电视里播起了邓丽君唱的传统民歌，原来小寿寿刚刚那一吸，是闻到了厨房大锅里红烧肉粽的味道了啊。

一眨眼天又热了起来，又到了端午的时节。南方的粽子都是咸口，大多都是酱油红烧的肉粽，里面有包各种食材，东南会有豪华的鲍参翅肚，香菇是必不可少的馅料，而江南一带以嘉兴为代表的红烧肉粽比起来就更平民些，古早的粽子只有一块简单的五花肉。咬下一口，流油的肥肉和炖酥的圆糯米一起化在嘴里，软糯醇香，又毫无腻味。

这种时节，我自然也准备了不少肉粽。记得我小的时候，每一家的奶奶都会自己包粽子，现在自己也一把岁数了，却多半是从市场的那位张奶奶那里买来的。多亏了店里有大锅子，闷透了粽子特别香，客人也会点上一些。

小寿寿喜欢自己剥粽子，翘着兰花指的手格外精巧，拨开的箬叶只带了一点米，在灯下发出酥黄带青的艳色，让这粽子看起来都身价高上不少。就在这时候，门打开了。

“知慧姐！你终于从台湾玩回来了。”小寿寿停下了剥粽子的手招呼到。

知慧姐是酒吧街二巷里一家小酒馆的老板娘，打烊后偶尔也会到我这儿来再喝上一杯。不过最近她去台湾旅游了，所以我们也有近一个月没见到她了。

“老板，这是些土特产，还请笑纳。”

没想到我也能收到礼物，自然是恭敬致谢。除了台湾的点心礼盒，还有一瓶沙茶酱，这可真是东南最有特色的调味料，太适合我的店里了。

“小份的牛肉拉面吗？”

知慧没有回答，眼睛倒是盯着我的那口大铁锅。我看出她的心思，便说：“要来个粽子吗？我这里就不用顾虑了，只吃一两口也没关系。”

“说的也是，就帮我剥一个吧。”她笑着说到。

“知慧姐，台湾游怎么样？海对岸的小帅哥可不少，我想去旅游很久了呢。”

“那可真是不少，我去了不少CLUB哦。”

“大姐，你都这把岁数了，去CLUB不会被赶出来吗？”

“你就闭嘴吧！”

知慧点了根烟，三个年级差不多的同龄人就这样聊了起来，只是不得不说这三个人，应该都是他们这个年纪里最不像他们该有这个岁数模样的人了吧？

“不过知慧姐，这个粽子就吃了这么一口吗？五花肉的粽子冷了可不好吃，老板这粽子味道也没这么差吧。”中途加入聊天的年轻人小墨忍不住说到，他今天来自然也是被粽子的香气吸引。

“你个小孩子就吃自己的吧，别多管大人闲事。”

“诶，干嘛这么说话，人家孩子只是关心我问下。”知慧抽了口烟说，“小墨啊，姐姐是很喜欢这个才点的，不过姐姐没有胃哦。不管什么东西都只能吃这么两口。”

“诶？没有胃。”

正是，知慧姐二十年前患了胃癌。虽然只是短短的二十年，可在二十年前癌症在中国还是一种很可怕的疾病。我们这代人眼里就算到了现在，也总是把癌症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靶向药，得了癌症只能化疗开刀，知慧姐就这样割去了大半个胃。就算是这样，照医生的说法，知慧姐的手术很成功，但手术后也时日不会很长。

知道了自己死期的知慧没有因此而一蹶不振，反而因此而放肆地享受起自己的余生来。正好岁数也是退休的时候，退休后还利用攒的退休金开了家小酒馆，不断尝试着以前想又不敢的生活。更神奇的是，本没有几年的人生，却又让她活了二十多年，而且看这架势还越活越年轻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一点都不可怜。而且能活这把岁数可比不少人活得久多了吧？我一起读书的同学里讲究养生的可不少都翘辫子了哦。”她笑着说，“就是胃小确实有些不方便，吃饭只能吃这么一点，别人都以为他们做的不好吃让人嫌弃，我也不方便一一解释。”

她喜欢上来我这里，也是因为我了解她的身体，会给她做小份的食物。

“不过我这命还真硬，可能是遗传了我那老不死的老爹呢！我那老爹活了一百岁，去年终于死了。”

“诶？知慧姐？你爹还活着？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因为他在海对岸，去年死了。因为疫情没法去对岸，我这次就是趁着做周年办手续过去的。没赶上见他最后一眼，不过多亏了他好好玩了一番。”

“你爹在海对岸？怎么可能？你也就比我大了没几岁，你不是五十年代出生的吗？”

“朝鲜战争，我爹是那一万四千多个人里的一个。”知慧喝了口酒说，“我从小就是众人口中的遗腹子，我爹不是什么将领军官，所以也没名没姓的。我们都以为他那时候战死在战场上了。多亏了这个假消息，我从小就被当作烈士遗孤，就算是接下来的场场浩劫，我们家也都过得还不错。我妈妈一个人带着我长大，我也没觉得自己是单亲家庭受到什么伤害。相反大家都因此特别照顾我，我也努力读书考上了中专，从农村来到了城市。就这样过了快四十年，自己的孩子都要当妈的时候，两岸开放探亲了。忽然间就收到了一封信，说是我爸爸寄来的，那个感觉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不知所措吧？都当了四十多年的单亲孩子了，结果爸爸却又忽然冒出来了。”

“那时候家庭电话在我们平民阶层还不普及，利用信件若有若无通信着，听说爸爸一直在申请探亲名额但一直排不到名字，直到开放三通后，同父异母的妹妹带着爸爸来了一趟我们家。那时候妈妈早就走了，老家也没什么人了，我见着素未谋面过的老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电视上那些亲人重逢的画面不是又哭又闹的感人泪下吗？我完全没有那个概念。该怎么说呢？反倒是有点尴尬。要是有什么目的来我们家的客人倒还好，那可是我老爹啊，包括妹妹之类的都是一家人啊！就很这样过了尴尬的一周后，他们回去了。还是不停地联系我们邀请我们也去台湾家里看看。自由行也早就开通了。但我的脑子里总觉得那算什么家啊，又没有陪我长大的妈妈，又不是祖先或是自己长大的有血缘关系的地方。一直是这样的想法，就也一直一拖再拖，就算老头子都一百岁了都没认真考虑过去一趟。直到去年迎来了他离世的消息，才想着不得不去一趟了。”

“原来如此，我一直都以为你是去旅游的呢。之前还疑惑因为疫情不是旅游还没开放吗？你是怎么去的那儿。”小寿寿给知慧倒了杯酒，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小小的安慰像是带动了气氛，原本没心地笑着的知慧收起了笑容。她又点了支香烟说：“不过，我这辈子都是在没老爹的养育下长大，这辈子都没体会过什么叫父爱。这次回去看了老爹这些年住的地方，听妹妹讲他过去的故事。竟然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叫父爱。老爹其实在台湾过得并不好，和最初去台湾那些人比起来，他们更像是对岸的势力。虽然也给了老兵的待遇，但却一直被防着通敌，做什么都像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那样被束缚着，据说四周都有耳线眼线，没有真的自由甚至连句话都不敢多讲。他一直都想回来看看我们，他们的人里面也有通过金门偷偷回来的，但害怕自己的身份会害到我们母女两个所以连消息都不敢打听一点。就这样在牢笼里过了一辈子，直到老了才过了几年正常日子。但那时候已经太老了什么都做不了了，唯一能做的便是觉得对不起我这个女儿想补偿我一点。回大陆的那几天其实他正好生病，但他怕我担心一直忍耐着故作健康，回去后也想接我过去，死前也想见我最后一面撑了好久，不过可惜最后还是没见到我。”

这气氛下，我正想着要不要说点安慰的话，小寿寿倒是优雅地用筷子夹起了最后一块粽米说：“与其说是第一次感受，不如说是一直把那种希望小心地包裹在了心里吧。小时候也并不是没有这个包袱，也会想要是我也有个爸爸就好了，要是我能体验下什么事就好了。第一次打开那个包袱后终于发现，啊！原来里面是这样啊。跟着知慧姐，我总是能有这种感觉哦，啊，想要再剥个粽子呢。”

“但是这把年纪，连着吃两个粽子会噎着的哦。”

“看吧看吧，老板，这把年纪这把年纪就是一种包袱哦，把想要的心思包得严严实实，到最后连自己都看不清了。这样是吃不到美味的。”

这样吗？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呢，“不过还是打包回去吃吧？年纪可开玩笑不得。”

我特意用知慧姐带来的漂亮袋子给小寿寿装了煮好的肉粽，大家听后都开心地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