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常显然满腹疑惑,温郁心还是抬手,示意她闭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有问题先自己想想,想不通就憋着。”
温郁心卷起长袖,丝毫不惧遍地血污,洁白胜雪的短靴就这么踩了上去,她仿佛盛绽在血污之地的一朵永恒白花。
时芜也毫不迟疑地跟了进来。
望常一狠心也准备进去,就听见温郁心头也不转道:“都进来干什么,望常守门,谁敢进来就赶出去。”
望常如蒙大赦:“是!”
因为在梵天门前用掉了头上的银簪,温郁心一半的发髻散下来,无数青丝搭在肩头,让她认真坚定的眉眼多了几分温柔。
是这片血污之地,唯一的颜色。
时芜自出生起所见的全是污秽,此刻根本挪不开目光。
“我知道我是比尸体好看,怎么,看我是能看出一朵花来?”温郁心的目光从尸体上挪开,伴随着血腥气落在时芜脸上,用下巴指了指尸体,“看出点东西来,我也好奖励你点甜头。”
时芜不知道什么是“甜头”,但他本能的知道那是好东西。
温郁心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深刻吸引着他。
时芜终于看向尸体,杜元书几乎衣不蔽体,未婚女子甚至不用回避,只因衣服遮挡不住的地方,全是由内到外翻卷,露出血肉、经脉和白骨,甚至脏器,看不见一块好皮肤,伤口处附着着魔气。
时芜这时发现温郁心看见魔气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眉。
她不喜欢魔气,谨记。
“这只魔可以一击致命。”时芜道,他的声线仿佛某种乐器,又像是几种乐器同时奏曲,“但他没有,甚至在让杜元书活得更久,这三处伤口——”
他抬手指了指三处深可见脏器的伤,“都足以致命,是魔气挡住了血流出来,保住了他的命。他像是在跟杜元书玩你逃我杀的游戏。”
温郁心双臂环抱:“你逃我杀,你这个形容有意思。你分析的不错,杜元书究竟是怎么惹着魔了,才会被虐杀致死。我们这一路走来院内的情景你也看见了,杜元书临死前怎么也得挣扎了三个时辰,我们在门口遇到的魔文结界,主要用来‘隔离’,他临死前的惨叫和挣扎,全被困于这座四方的院内。”
许你尖叫,许你逃命,但只要在这四方天地内,都是无用功。
你的死法注定凄惨无比。
不仅如此,那符文结界明晃晃挂着魔的符号,也是魔在发出警告,代表着有魔在内,不要多管闲事。
时芜:“你在夸我。”
温郁心点点头:“说的不错,一共三处致命伤都能看出来。”
时芜忍不住舔了舔唇角:“我的甜头呢。”
温郁心看着地上快要暴露在外的心肝脾肺肾,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内脏味的哆嗦:“血淋淋说这些干嘛,不知道换个地方再说吗。”
时芜:“……”
明明是你先说的。
他们走出去,温郁心拿出张传音符。
望常听出来了,她在找谁给杜元书敛尸,而且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温郁心收回传音符,解释:“至少先把尸体上魔气处理掉,伤口也缝合得好看点,别等姜眉茶醒来看见后又昏迷一次。梵天门有能力敛尸就交给梵天门,没有能力我代他们敛尸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谁生前都能活得像个仙,至少死后能在九重天安息吧。”
望常听完,脸上浮现出狂热的敬佩:“少君……”
温郁心笑道:“帝君掏灵石出地方,天宫在那个方向,你冲他拜拜吧。”
连时芜都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戏谑,然而望常是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果真冲天宫的方向拜了三拜,态度还相当虔诚。
温郁心一手扶额:“……”
才想过今日之内都不再坑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会儿又没忍住呢。
温郁心清了清嗓子,决心当一回好少君:“趁这会还有点功夫,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望常简直迫不及待:“少君为什么说姜眉茶谎话连篇?”
她甚至替姜眉茶感到委屈,那么漂亮又温柔的女人。
“你还记得我们在秋蒲宫第一次见到姜眉茶的情景?”温郁心道,“她开口是一个没说完的‘柳’字,秋蒲宫有没有第二个姓柳的仙侍我不知道,但她找的绝对不是杜元书。”
望常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温郁心继续道:“还有就是,杜元书结束轮值回梵天门,即将迎来一个月的休息,她身为妻子偏偏没跟着回去,反而留在秋蒲宫。自我搬离天宫起,帝君就裁掉所有侍女,也就是说整个秋蒲宫都是男的,姜眉茶一个女子,还是伴生仙,留在秋蒲宫更说不过去。”
“最后就是传送卷轴,姜眉茶用得太熟练了,像是经常用。”
说道这里,温郁心忍不住看向时芜。
这位可是第一次救能熟练使用,这天赋以及淡定心性不得不让她佩服。
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可怕的天赋了,说不定连微生契都在他的锋芒之下。
温郁心道:“传送卷轴价值不菲,据我所知不少仙侍拿到手后,根本不会用,而是去黑市卖掉换取灵石。你也见到了,梵天门毫无灵脉,想修炼的唯一办法就是获取灵石。姜眉茶又不是仙侍,哪来的那么多的传送卷轴?”
“梵天门家徒四壁,杜元书当仙侍是唯一的收入来源,传送卷轴更是一项丰厚的外快,他却用了。当然我们不是杜元书,无法替他做决定,或许他就是个享乐的也说不定。”
说话间,仙兵带着敛尸的仙医来了。
温郁心把现场交给他们,嘱咐了几句,才带时芜和望常离开。
他们传到蓬玄洞天主殿。
恒月迎了过来,满脸焦急之色:“少君,请了仙医给姜眉茶诊断,她的灵脉情况不容乐观。”
仙人不会有头疼脑热的毛病,但在修炼途中仙骨和灵脉多多少少会出些岔子,尤其是灵脉。
很多人在飞升成仙时,故意带上家仆和娇妻美妾,想着成仙后也能享受到妻妾成群的待遇,却没想到伴生仙没经历过雷劫的淬炼,仙骨一捏就碎,灵脉更是经不得任何冲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些人甘愿为奴为婢,便是为了这一天。
伴生仙也是仙,不用修炼不用渡雷劫,只需要尽心尽力伺候一人,便能成仙,不知羡煞多少人。
但绝大多数伴生仙都不知道,仙人寿与天齐,但他们是有寿命的,短则百年,长则千年,灵脉支撑不住那一刻,就是他们寿终正寝的时候。
姜眉茶被安置在偏殿的客房。
恒月一边带路一边忧心忡忡道:“仙医说她的灵脉要好好温养着,不然最多也就剩十年的寿命,而且她此番陷入昏迷,也是和灵脉虚弱有关,如果灵脉情况继续恶化,她甚至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温郁心摆摆手:“那不行,她醒不过来,我怎么查案,她身上疑点那么多。仙医可说怎么温养了?我那么大的篷玄洞天,宫殿又多,才养了你们三个,还温养不了一个伴生仙?”
她财大气粗地说完,才正色道:“魔的事必须早点查清楚,杜元书死了,姜眉茶就是唯一知情人,她必须尽快醒过来。”
恒月便道:“雷泽草是最好的温养材料。”
连望常都知道雷泽草价值连城。
温郁心却松了口气:“我以为是多么罕见的玩意,望常你拿我的令牌,去天宫领一株……不,领两珠回来,快去快回。”
恒月道:“少君心善。”
温郁心死不承认,别过头去:“我是怕耽误我查案。”
恒月抿唇一笑,跟在少君身边多年,少君究竟是怎样的人,她最清楚不过,爱憎分明,容易心善,又经常是雷霆手段。
望常虽然是个脑子不怎么灵光的小姑娘,办起事来倒是风风火火的,没多久就带着雷泽草回来了。
雷泽草生长于雷泽之地,是天雷诞生时滋养的仙草,而灵脉又是天雷淬炼,所以雷泽草一直都是温养灵脉最好的仙草。
用上雷泽草后,姜眉茶那淡得快要消失的脸色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恒月松了口气:“这样就好,最多一天一夜应该就能醒过来,少君?”
温郁心在低头沉思,闻言抬起头:“我只是在想,这个梵天门只有杜元书和姜眉茶他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少?得去查一查梵天门。”
她看了眼侧殿,恒月要照顾姜眉茶,望常有勇无谋,时芜……刚飞升什么门道都不清楚的幼崽。
偌大的蓬玄洞天,竟无一人可用!
“算了。”温郁心也是心累,“恒月你记得别仙医说一声,不要把我们用了雷泽草的事说出去,让他对外就说姜眉茶灵脉恶化陷入昏迷,命不久矣,别的话不要多说。”
望常:“少君这是何意?”
“入夜后你就知道了。”
入夜后。
姜眉茶在雷泽草持续不断地温养下,情况愈发好转,仿佛随时都能醒过来。
等待的功夫十分无聊,望常忍不住叹气:“幸亏她没事,不然她如果出事,又没有魂灯,这次线索就要中断了。”
她发自肺腑地感慨完,才意识到又提起“魂灯”,恨自己说话不经过思考,恨自己嘴快,“少君我……”
温郁心摇头:“我哪有那么敏感,魂灯本来就是查案时经常用的东西,尤其是出现命案,帮了我很大的忙。”
时芜突然开口:“现在就算有魂灯也无用。”
他一般极少开口,但温郁心发现,他次次都能命中要害。
温郁心十分赞赏地冲他一扬眉:“说得不错。”
时芜直接看着他:“说的不错有什么用?”
语气竟有一分怨念。
温郁心立刻想到是因为白天的事,她随口许诺了时芜一个甜头,还没想好给什么便没兑现,这小子竟然心心念念想到现在。
这两人之间气氛太过不同寻常,恒月和望常立刻投来好奇的眼光。
温郁心赶紧压低声音道:“回头私底下再说,你敢再提,我就食言,反正也没第三个人听见。”
时芜没有得到许诺反而得到一句威胁,但这句少女娇嗔般的威胁,就像千丝万缕的红线,牢牢绑在他们二人身上。
竟然让他产生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如果是这种甜头,也不错。
但他是恶鬼,天性贪得无厌,永远不懂餍足,只想要更多。
甚至全部都要。
时芜平时冷如一块万年寒冰,望常别说不敢搭话,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但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心,鼓起勇气询问:“时公子,那个,什么叫有魂灯也无用?用魂灯把杜元书的魂魄招回来,发生了什么不就都一清二楚了吗?”
时芜看了温郁心一眼,见她点头答应,才解释:“因为鬼族现在不能允许你们仙人插手因果轮回,这是鬼族反抗仙族发起战争的原因。”
温郁心也没想到时芜竟然知道仙鬼大战的原因,九重天的仙各个高高在上,谁都不信大战的原因竟然出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因为鬼族生性弑杀。
她赞许道:“仙虽然长生不死,但漫长一生中总会出现各种意外,为了永生,便有了魂灯,利用魂魄转世的天道轮回,却在投胎转世强加干扰,以此完成永生。是以多年来,鬼族对仙族积怨颇深。”
“挑挑拣拣,找一个完美的肉身投胎,胖的不行矮的不行穷的不行,非王孙贵胄不行,哪来的那么多好胎。”时芜冷冷讽刺道,他亲眼见识过仙的魂魄如何在地府里作威作福,“投什么胎都有因果,投畜牲道不反思是不是作恶多端,反而嫉妒好人用十辈子福德换取的投好胎的机会,就因为是仙想要,好人就要投入畜生道。”
他的语气轻缓而薄淡,在寂静深夜里透着一股森寒彻骨的冷漠。
像是鬼族积攒上千万年的怒意都随着他的语气倾泻而下,让整个九重天接受他们应得的惩罚。
他无法改变,他本质上就是一只鬼。
寒意戛然而止。
时芜转头,发现是温郁心拽了他的衣袖。
无论谁靠近都会被灭世火烧成灰烬,而她是他唯一不设防的人。
是能令灭世火熄灭的一抹白。
“好了。”温郁心温和道,“我母亲就很讨厌魂灯这玩意,她说她转世了那就是另一个人,找回来也没用。她是九重天唯一一个有机会却放弃重生的仙,我知道这远远不能平息鬼族的怒火,但至少不是所有的仙都赞同使用魂灯。”
时芜慢吞吞地“唔”了一声。
温郁心也不知道她当着众仙的面,为鬼族辩解个什么玩意。
就在这时,紧闭的窗被人从外面打开。
来人动作笨拙而慌张,却在万分小心呵护手心中的一株雷泽草,他好不容易翻进殿内。
温郁心打了个响指,整座偏殿的日光珠同时点亮,霎时亮如白昼。
望常震惊不已:“柳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