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政庭收回目光,点了下头。
喻青放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站直身,将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扬起下巴,“走吧。”
随从的警员拎起两人的行李箱,一名警员在前方带路。
杜鲁与他们并肩而行,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街道走过。
这回安排的住所还是陆政庭上次住的地方,在霍赫星的中心区域,离星球行政机构、医院都近,交通便利。
杜鲁和陆政庭共事过几次,也摸清几分他的性子,知道陆政庭效率高不拖沓。
将行李放置妥当后,不等人出声,他直接问:“审判官现在是想去研究所了解进程吗?”
陆政庭却闻言摇了下头,“患病居民都被隔离了吗?”
“是的,从星盟发出指令的那一瞬间,我就命下属将所有患病的人集中隔离到一起。但是患病人数过多,目前一共设置了三类隔离点,一类是医院,一类是学校,一类是坟场……”
说到最后的隔离地点时,杜鲁明显声音弱了几分,看向陆政庭。
喻青挡在陆政庭的身前,笑嘻嘻地插话:“坟场怎么了?这个隔离点选得很好啊!场地大不说,还特别方便。治好了往外抬,治不好直接挖坑就地处理,省时省力。”
说完,他朝杜鲁竖起大拇指,“这主意太棒了!”
杜鲁分不清他是真心的夸赞,还是纯粹的阴阳怪气。
直觉来说,他觉得是后者。
但在真正话语权的拥有者没表态前,杜鲁也只能当做是前者,附和笑了笑。
最后,陆政庭开口做出决定:“去坟场。”
杜鲁点头,正准备带他们过去,手腕上的通讯设备忽然振动起来。
“不好意思,两位稍等片刻,是我的女儿。我先接下通讯。”
喻青看着杜鲁按下接听选项。
设备里传出一声清脆的“爸爸”。
即便通话的对象不在面前,杜鲁脸上仍露出宠溺慈爱的笑容,“怎么了囡囡?想爸爸了吗?”
伴随着家人间亲昵的聊话,杜鲁往外走了几步,传入两人耳中的声音也越来越弱,直到拐弯出门,声音也戛然而止。
喻青眉梢一挑,曲起手肘,撞了身旁的人一下,凑过去压低声问他:“你觉得这人还会跟我们一块儿去坟场吗?”
室内寂然无声,陆政庭侧目看了喻青一眼,弧度极轻地摇了下头。
喻青轻哼了声。
下一刻,门口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杜鲁从门外进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冲着陆政庭道:“不好意思审判官,我女儿说身体不舒服,我需要回家一趟。”
他话音一落,不等两人回话,扭头朝着走廊喊:“来人,带两位长官去第三隔离点。”
走廊上的警员出现在门口,点头称是。
“霍赫星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无需顾及我们,把隔离点的地址传给我,我们自己去。”陆政庭说。
上回陆政庭在霍赫星境内重伤失踪,好在最后安然无恙,星际联盟并没有追究下来。
现在霍赫星自顾不暇,大部分精力都倾注在传染病一事,实在无暇分心来搜查逃犯。
若是相同的情况再来一回,他这个官也要当到头了。
杜鲁顾虑,迟疑着没有作答。
陆政庭看穿他内心所想,抬手挥退了门口的警员。
“……”
喻青正目不转睛盯着看,好奇陆政庭接下来要做什么,没想到对方做完这一动作后,竟偏头看了过来。
“…?”
喻青茫然地眨了下眼,反应过来,更是不可置信,抬起手指着自己。
陆政庭没有作声。
“……”
喻青气笑了。
得。
他甩手大步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关门。
脆弱的门板被人用力甩上,砰地合拢时,地板仿佛都被带起震动了一下。
任谁都能看出,他不乐意了。
杜鲁闭了下眼,心道:这可不关我的事,冤有头债有主,这祖宗可别千万别找错人。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审判官才出声,声音如机械般冰冷没有起伏,“霍赫星的星盟议员应该告知过你,我是仿生人,在人身安全方面,你无需担心。关于仿生人的其他内容,你可以向星际联盟申请阅览。接下来,我希望你完全服从我的命令。”
杜鲁神色恍惚地站在原地,说不清是被那句‘我是仿生人’惊的,还是那句‘完全服从我的命令’,沉默半晌,喃喃道:“…是。”
杜鲁离开房间,看见了双手环胸倚在墙上的喻青,忽略对方一脸不爽的表情,点头算打过招呼,领着走廊上的警卫离开。
走廊上霎时变得空荡。
陆政庭走出房间,对喻青说:“走吧,地址发过来了。”
喻青冷笑了声,昳丽的眉眼里满是不悦,臭着一张脸,怪声怪气:“我能反抗你的命令吗?”
说完,便兀自抬腿往外走。
陆政庭跟在他的身后。
他知道喻青听见了,对方故意关门大声,其实离开房间后,脚步就定在了原地。
只不过表面功夫得做足。
眼瞧着喻青步履愈快,完全是无目的的乱跑。
陆政庭无声叹了口气,拽住了他的手腕。
喻青像是被捏住电源开关的机器人,一瞬间定在原地,扭过头,视线在被握住的手腕上转了两圈,紧接着扬起下巴,意思是问他做什么。
“…走反了。”
喻青瞪他。
陆政庭睫翼一颤,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挣扎的神情,指腹按在喻青的腕骨上,轻轻揉动两下,缓声解释:“你不喜欢听这些内容。”
手腕上的触感异常突兀,几乎陆政庭一有动作,他掌心下的皮肤深层像是通了电流,从皮肤深层冒出一阵酥麻感,漫向四肢百骸。
喻青心跳滞停了半拍,舔了下忽然干燥的下唇,手腕扭动,掌心翻动,反客为主扣住了陆政庭的手掌,与他十指相贴。薄唇下透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有所指:“那说点我喜欢听的。”
审判官坚硬的眉眼松动几分,挣开他的手,给他看通讯设备上杜鲁发来的隔离点地址。
“……”
审判官补充:“这回不会走反了。”
.
坟场在霍赫星的郊区,离矿场却不远。
两人开了辆军用悬浮车过去,到达附近时,穿着防护服的警卫走出来核对证件。
所谓的坟场,更像是一座建造用心的墓园。
入口处是一座灰白色的石雕门,门檐上石雕龙居高临下俯视着门外的来客,大门用最坚固的黑铁锻造,门前多加了一排铁栅栏,严禁车辆进入。
核对完证件,警卫行礼,放行。两人换上白色防护服往里走。
正进门处,是一座荒废的雕塑喷泉。雕塑周身被青藤缠绕,看不清原本的模样,只能依据形状猜测是座人型像。
进入墓园主区域的道路两侧是高大的树墙,前方是一片荒土,抬头只能看见灰白色的天空,逼仄压抑。空气中混杂着一股血肉腐烂的腥臭,越靠近气味越发浓烈,周遭始终有乌鸦盘旋,时而发出两声粗劣嘶哑的叫声,划破静穆,显得凄厉可泣。
踏入墓园主区,喻青倒吸了一口凉气。
漫山遍野,全是临时搭造的医用帐篷。
对于这场传染病,研究所仍处于研究状态,虽然得知病菌与矿场脱不了干系,但仍然缺乏最关键的因素,找不到病因。
患病的居民极多,每一个人身上都裹着厚重的绷带。露出的皮肤也显得黑紫斑驳,不似活人。
这一隔离点的负责人是霍赫星高级医院的院长,在领袖说建立新的隔离点时,带着自己名下的学生义无反顾地跟了过来。
医护人员实在匮乏,院长刚给病人换完药赶来,“长官,这一隔离点一共有五个区域,A区的病人感染程度最严重,大多数是最先感染的那一批。”
他话音才落,一位护士从他身后匆忙跑过来,“老师,A区109号床也不行了。”
院长面露哀色,长叹了口气,挥退护士,“你先去准备容器。”
所谓的容器,正是裹尸袋,先将尸体密封,再进行火葬,避免尸体腐烂产生更加复杂的病毒。
要了解矿场的具体情况,只能去询问最开始感染的那一批病人。
院长带着两人往A区走,恰巧几名医护人员正在将109号床上的尸体往外运。
干净的白布在隔离点是稀缺物资,所以尸体并未遮掩,明晃晃地被抬了出去。四周的病患平淡得像是无事发生,或许是见过太多类似的人,起初恐慌无措的情绪已经被消磨殆尽。
院长带着两人在一处病床前停下,病床上的人脸部溃烂,绷带缠住脑袋,只从绷带缝隙间露出一双灰色的眸子。
陆政庭感到眼熟,看了眼病床床侧的病历卡。
229号,鲁义。
正是那日和他一起在出入境口巡查的警员。
喻青也有所感,眉头一蹙,偏头看向陆政庭。
陆政庭朝他点了下头,喻青的胸口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沉闷闷的。
他恍神之际,身侧的人已经出声:“鲁义,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病状的?”
鲁义艰难张口,喘着粗气,嘴上的绷带随着呼吸不断起伏,绽开星星点点血斑,“…6月14日。”
在喻青离开霍赫星的后一天。
也是鲁义陪同陆政庭进入矿场的后一天。
那双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眼骨碌碌转动一圈,从喉间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
“…审判官,为什么你没有出现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