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自那片溺水般的黑暗之中醒来了。
在五感封闭的情况下,她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过是度过了短短的一瞬,自己就重获自由。在那片黑暗之中,她本应该感受不到任何外物的干扰与讯息,是纯然与世隔绝的狱卒,却在某个瞬间错觉某人在她耳边轻轻“嘘”了一声,像是在唇边竖起手指的一声轻叹,告诫她应当保持缄默,或者告诫自己应当保持缄默,不要发出死亡的悲鸣,以使得自己的哀鸣传到姜芜的耳朵里,打扰了她的安宁。
……她醒来了,另一种说法是,她投身的那段光阴关闭了,其时光的“焦点”,裁决者死去了。
原来所谓消亡,不是砰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姜芜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使人迷乱、无法走出的庞杂镜之迷宫不见踪影,或者换一种说法,那些镜子本就并不存在,不过是女神制造出的幻象。此刻在姜芜眼前呈现出来的,是一片令人迷茫而窒息的虚空,又很难说不是另一种幻象。
她如同置身在茫茫宇宙之中,脚下是一片空无一物的纯白,光源不知置于何处,乃至于她竟然没有影子。而她的头顶是无法被目光穷尽的虚空。转动运行的星轨在虚空与黑暗之中安静稳定地进行着自转与公转,呈现出一派宇宙太空的形态。而那些星轨上安然运转的小小星球每一个都各自被一根透明的丝线连接着,如同其运转的轨迹正是由其牵引而来。
而那些丝线的尽头,丝线的末端,被掌握在虚空中央的一个高大身影手中——姜芜抬起头看着那个身影。他头上戴着由荆棘形状的帽檐垂下的黑纱,身披黑色长袍,长袍上是无数无法解读的金色符文。他的周身也悬浮着小小的、像是泡泡一样的小小星球,谄媚地围绕着他、以他为中心进行公转。
——他是教宗。姜芜认出来了,他正是她此行的目标,她要刺杀的人。
姜芜看着教宗,而即使他没有任何动作,目光也被遮掩在层层黑纱之下,然而姜芜仍然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他在看着她。
那种目光、令人不快的、居高临下的、庞大的目光……像是巨象看着一只蝼蚁,神明看着一个人类。她的某种直觉让她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姜芜深呼吸,闭了闭眼睛,稳定住心神。她拔出了腰间的黑剑,指向教宗。
她果决地说:“冕下,我是来杀你的。”
教宗没有回答,而姜芜运转着体内的力量——那些恶魔的力量,她将它们汇聚起来,凝结在自己的剑锋之上。在看到教宗的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是那个最重要的人,唯一能够杀死教宗、乃至于杀死神明的人,为什么所有人都渴求她,又对她讳莫如深。
——因为她的力量不属于女神,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能够看到,教宗手中的丝线,所操纵链接的那些星球实际上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类。他们的命运、生活,在此地被具象化为小小星球的公转与自传,而教宗正在使用自己的共鸣魔法,作为“皇帝”,调度与操纵他们的一生。
在那些星球浮现出的面孔中,姜芜看到了无数熟悉的面庞——有的不过是在街头与她擦肩而过的路人,亦或者某时偶然见面的面熟同僚。而围绕着教宗的,最贴近最谄媚的那几颗,德卡斯特等教会高层人员的脸赧然露出。
甚至连审判者这忤逆之人也身处其中,他自以为自己能够反抗教会,然而他的命运所凝结成的星球却完全被掌握在教宗的手中。
……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过是“皇帝”手中的傀儡。
但唯独没有她。
姜芜手中黑剑的剑锋直指教宗,在确认了那个结果之后,她甚至感到一阵快意与庆幸,如同一场弥天灾祸的唯一幸存者——那些星球包含了这个世界的所有人,但唯独不包括她,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因为她是“天外来客”,她不属于这里。即使她的命运也许也会被虚空中某个高高在上的神明所掌控,也不会归属于此地的教宗。
姜芜挥剑,身形如同雷击般射出。她向着教宗直直攻去,而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毫无抵抗与躲闪之意。
剑穿过了教宗的身躯,姜芜感受到了剑锋流畅地割开什么的触感——不对、不对!割开的不是人的血肉,不是那种绵密的、扎扎实实的柔软,而像是割开了排排的密线,能够感受到那些线在刀锋上绷断时瞬间发出的悲鸣。
姜芜错愕地看向自己的剑锋。黑剑深埋进教宗的体内,如同挥刀断水,而并没有留下任何伤口。
她听到了无数人悲鸣的声音,他们怨恨困苦的低吟如同洪水一般向着姜芜袭来,哀愁地发泄着自己的痛苦与绝望。姜芜朝着那些声音的方向望去,惊恐地抽气。
那些被她割断的,是连接着远方一些小小星球的引线。
那些星球所代表的鲜活生命,如同被切断根部的植物那样,飞速失去生机,变得黯淡、灰败。它们内含的虚影正绝望而不安地战栗着:姜芜看到了……那些人也如同脱水的食物,正在流失生机,并为此哀嚎。
姜芜怔愣在原地,而她听到了教宗嘴角逸散出的一丝轻笑。
那繁复层叠的黑纱之下,她蓦然回首,错觉自己的目光能够穿透那些赘余的布料,看到其下的真实面相。她看到了教宗的眼睛:黑的,浓郁的、墨色的黑,不带有任何其余的鲜艳色彩,如同两颗能够吞噬所有光线的诡异黑色弹珠。
而那眼瞳之中,此时此刻,正闪烁流转着金色的波光。
金色是神明的颜色,她在德卡斯特、德卡拉二人的眼眸中都曾看到过这样的色彩,而此时此刻教宗的眼中亦闪烁着相似色彩的流光,像是以此验证他们是同一种产物。
他那高大的身躯里并非人类的血肉,而是空空荡荡,只充满了操纵星球的引线,填满了他空虚的身体。唯有一双诡谲非人的眼睛,像是为纸人点睛那样,点在他的头颅之上,昭示着他勉强还能算得上是人类。
分明教宗就站在姜芜的面前,然而他的声音仍然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声音不具备任何性别与年龄的特质,而像是某个机械用齿轮、用机括结构的喉舌所能发出的答复,语调平缓。
他说:“刈割者阁下,您方才斩断了三千二百七十一个人的命运。这些不幸的孩子的命运轨迹由此终结,很快就会遭遇意外的戕祸而横死。”
姜芜怔愣,而教宗伸出手去,抚摸着那些引线被斩断而展露出的端倪,他客观地观察并陈述着其上传达的讯息,“……啊,这个孩子,他是个商人,他会被突然发疯的马颠死……这个孩子,她是个教师,她会不小心喝了脏水生疮而死去……”
姜芜冷然打断了他语气不带惋惜,而内容分明是嘲讽的话语。她尖声说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教宗叹了一口气,对着她,像是对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那样平和。他摇了摇头,怜悯地说道:“你还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太弱小了,竟然被哄骗着就敢到我面前来。”
他向上一伸手,手指直指上空。无数星球的引线被链接在他的指尖,因此也受影响而活动。它们像是水面上受投掷的石子震慑而泛起波纹的水波那样,以某种奥妙的规律震颤着、运动着,最终又归于平静。
“你还不明白吗?愚蠢的孩子。”教宗看着姜芜。高高在上、眼眸中流转的金色辉光由此流动。星球们仍然围绕着他进行自转与公转,而他是这方虚空宇宙中无可质疑的中心,绝对的焦点。他所流露出的高傲让姜芜发自内心感到烦闷和不快。
他说:“你的见识未免太短浅,实力又未免太低微。我不是一个人类,我是这个世界所有人命运的集合——我并不存在于个体之中,我是‘他者’的汇聚。”
他的声音中忽然夹带了女人声音。他们在一起说话,那个新加入的声响分明属于女神。他们同频共振,再有默契的搭档也做不到如此,让每一个音阶音调都完美重合。他们说:“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太弱小了,杀不了我。”
姜芜听到了一声破碎的轻响,教宗的手指轻轻抽动,于此同时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引动,像是有谁扯着她的头发那样——她抬起头来,看到从自己身上也长出了一根引线。它飞速地延伸,最终归结到了教宗的手中,由他操纵,成为了他手中的傀儡。
他说:“你失败了,走吧。”
姜芜无法掌控自己的身躯。她被操纵着降落在了地面上,走到了整个房间的边界上,打开了门。
*出自托马斯·艾略特《空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