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决者看着眼前的女人:姜芜闭着眼睛,看起来安静又温顺。他切断了她的灵魂与躯体之间的联系,使得此时此刻的姜芜看起来像是一个任人摆弄的布偶娃娃那样,空有人类的躯壳,却没有意识与灵魂,旁人可以对她做任何事情。
他叹气,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为姜芜交付的这一份信任而感到由衷的喜悦与得意。裁决者贴着她的面颊,嘴唇凑近她的耳朵,像是情人之间说些唯在二人之间流传的羞怯情话。
即使姜芜现在已然听不到了,然而裁决者还说出口了那句他方才未竟的话语。甚至于说,在姜芜听得到的时候,他是万万不敢说那句话的。唯有眼下这看似对话、实则自问自答,向内叩问的情景,他才胆敢开口。
——他说:“您相信我爱您么?”
姜芜自然没有回答,而裁决者也为问句之后的默然而勾起嘴角。他扶着姜芜的肩膀,用最轻柔最体贴的力道推着她,让她靠着一棵树的树干,坐在了泥土上。
做完这些事之后,裁决者重新坐回了他的椅子上,静静地等待着。
即使心中怀抱着赴死的念头,然而真正在等待死亡的时候,他却又贪恋地望向树下的姜芜。女人闭着眼睛,意识浸没在黑暗中,而躯体则驯从地被摆放在那里,像是一具关节可动的等身玩偶。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黑色的发丝柔软地垂着。她的眼睫敛遮住瞳眸,在眼睑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在这样一片柔软之中,裁决者想起了她的死亡。
姜芜两次死在他的面前,一次被他杀死,一次为保护他而死。唯有死亡能够夺走她身上盎然的生机,使她陷入一片黑暗的柔软之中,成为任由他人摆布的机械造物。
人的躯体总是雷同的、无趣的,再精妙的外貌、神赐的美丽看久了也会腻烦,血肉是那样无趣的东西,而唯有灵魂有趣又迷人,是无法彻底解读而让人心醉神迷的一个谜题。
……姜芜是他无法解读的一个谜题。在临死之际,他心知自己再无法探究她、贴近她,也无法将自己化作对方的所有物,唯能够看着那赘余下来的躯壳,在心中反刍着那些过往的细节,不由自主地感到幸福。
大概是女神造就了一切吧?拨弄命运的琴弦,让她一次次试着去改变他人的人生,只有女神拥有这样的恶趣味与力量吧?
裁决者如此猜测到,心中竟然流逝了一些对于那高高在上神明的愤恨。他已经猜到了一切谜题的答案,并为此感到无奈。
他忽而叹气,而面前撩过一阵热气——火焰划破虚空,带着逼人的热浪,女人的纤长手指自罅隙处伸出。
讲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园艺师也从不远处走来,漠然看着他。
裁决者勾起了嘴角,看着这火焰化作的女人,礼貌地说道:“您好,讲师小姐。”
讲师并不说话,只是转头看着树下的姜芜。她了然地挑了挑眉毛,打了个响指,在火焰凝结而成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悠然看着眼前的裁决者。
她说:“好久不见,这一幕很眼熟呢。”调笑又确认的口吻。
在他们共享的那一段倒错时光之中,姜芜带着裁决者去与讲师对话,希冀她停下对圣彼得港人民愤怒的吞噬。那时候裁决者不过是二人对话的一个添头,没有坐上谈判桌的机会,是如现在的园艺师一般的毫无存在意义的小孩。
而现在,他与讲师面对面,各自露出运筹帷幄的表情。姜芜安然在一旁昏沉着,对一切惘然而一无所知。
……现在,主教小姐变成那个“添头”了,而我在决定自己的命运。裁决者如此想道,心中萌生一阵莫名其妙的得意与感动。
裁决者对着讲师点了点头,说道:“看来您也还记得那段记忆——被神影响的、篡改的记忆。”
讲师点头,看着他惨白的面色,忽然笑了一下。她说:“看来现在也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了。你看起来似乎计划好了一切,运筹帷幄得意洋洋的样子让我很不爽……说吧,你的打算是什么?我洗耳恭听。”
裁决者说:“请您杀了我。”
讲师默然,而裁决者的目光幽幽飘向了正坐在树下,靠着姜芜,好奇地把玩着姜芜头发的园艺师,说道:“还有她,还有一切怀有贵族血脉的人,我希望您杀死所有人,直到您成为那个最强的集合体。”
讲师的眼睫轻轻一颤,被触怒,冷笑道:“即使我不在乎你的性命,我也会在乎园艺师的性命——你是疯了,自己想死,找我求死,还要拉自己的同胞陪葬?”
裁决者摇了摇头,不为她的讽刺而恼怒。他温和地继续说道:“我希望您能够成为姜芜小姐的恶魔,归顺于她。”
迎着讲师带着愠怒的眸子,他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说道:“因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倘若不遵循命运,就会导致结果发生变化。”
“您想必也已经察觉到了,现在的您,不过是历史中的一段虚像,而非真正的您自己。”裁决者冷静地说道,“而倘若眼下的命运运行出现差错,就会导致因果错乱——您的行为让未来产生了偏差,姜芜没有回到过去试图拯救我,又怎么产生您‘改变未来’的结果呢?”
裁决者看着面色骤然变得雪白的讲师,继续说道:“也许女神向我可怜的女士许诺的,是什么‘回到过去,改变裁决者的命运’之类的承诺,但祂并不是一个好心的神明。倘若命运真的因此改变,只会导致因果倒错,深陷其中的我们都因此身为悖论而消解。”
他垂下眼睫,微笑着看着讲师,说道:“越是强大,越是能够明白命运是不可违抗的、无法改变的,你我都知道这样的道理。只有我可怜的心爱之人,被女神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明白神的险恶,只一心想要拯救我呢。”
讲师沉默半晌,看向裁决者的眼神中带着怜悯。她说:“但你也会死。在既定的命运中,你会死去,你一点也不感到恐惧么?”
裁决者摇头,作出与虚空拥抱的姿势。他安然说道:“没关系。这是我期待已久的结局……”男人的眼睛不自觉移向了树下的姜芜,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任由园艺师摆弄她的头发,给她扎出并不标准的辫子。他说:“也许我会有更贪婪的愿望,但那些是注定无法实现的。”
讲师又是一阵沉默。她最终点头,说道:“好的,我会将命运推进下去。”
她看向园艺师,向着那孩子挥手。女孩得到讯号,乖顺地向着她跑过来,跌跌撞撞的,最后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抬头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看着面露不忍的讲师。
讲师伸手,抚摸园艺师的头发。女孩的发丝凌乱,被她温柔地用手指一缕一缕地捋顺,她问:“亲爱的,你怕死么?”
园艺师摇了摇脑袋,比起“不怕死”这个回答,更像是她根本还没有理解所谓“死亡”的概念。
讲师苦笑。园艺师跪了下来,将自己的头颅贴在了讲师的大腿上,轻轻用自己的脸颊在她腿上磨蹭着,像是一只撒娇的小动物。讲师摸着她面颊上在冷风中吹出的冻疮,那里的皮肤手感并不算好,园艺师也为此感到痒,下意识皱起了鼻子。
讲师说:“死亡就是……到一个很黑、很温暖的地方去。你不会和任何人说话,也接触不到外界。就像你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感受一样。你短暂地到世界上蒙受委屈,而死亡就是让你回到一切的虚空。”
园艺师皱着眉头,努力理解着这些对于她来说还是太深奥的话语。她装模做样地沉思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对着讲师肯定地点头,磕磕巴巴地说道:“只要你想要……我可以……可以去死。”
讲师哀愁地看着她,低下头去,亲吻了女孩的额头。
自亲吻处,园艺师感受到一股温暖的热度。她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像是浸泡在暖融融的羊水中那样感到一阵舒适。女孩的面孔泛起一阵潮红,不自觉张开了嘴。
她小小的身子跌坐在地上,悬而滚落——讲师扶住了她,将她靠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园艺师露出了一个油然而生的幸福表情,笑着,呼吸渐渐减弱,在一片热度中死去了。
讲师将这句温暖的小小尸体抱在了怀里,安放在了自己身下的椅子上。她站了起来,走到裁决者面前,眯起了眼睛。
她说:“轮到你了。”
裁决者看着她脸上隐隐流露出的怜悯,古怪地笑了出来:“您最好让我死得痛苦一点,因为——我还是有一点恨你的,您不得不承认,您毁了我的生活。”
讲师点头。她的手在空中遥遥一握,一把长矛由火焰凝结,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她将长矛的尖端缓慢而坚定地对准裁决者腹部那个大洞,插了进去。
那不久前才愈合粘连的血肉霎那间被高温与锋利所伤,开始流血,并且发出皮肉被炙烤的滋滋声响。裁决者瞬间冷汗直流,痛得眼前发黑。
他垂下的红发发梢有的掠过讲师的长矛,也被烧焦卷曲了。裁决者面色痛得扭曲,然而仍然竭力露出一个笑容,对着虚空作出了一个嘴唇吁起的口型,像是在让什么声响安静下来。
他说:“嘘……”长矛穿透他的身躯,裁决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