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芜将信件递给裁决者的时候,她不由得问道:“你觉得怎样你才能获得幸福呢?”
在这件收发信件的小屋里的时候,不知是否是顾及隔墙有耳之类的事,裁决者总是保持着客观而疏离的态度,冷淡地对待她,而姜芜也公事公办,二人之间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奇妙默契。
因此姜芜在这里说这话,裁决者显明地露出了讶然的表情,随即眨了一下眼睛,往后看了看——姜芜的同僚们与那些孩子们都已经去吃晚餐了,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身影还停在这里。裁决者松了一口气,却还是装模做样地微笑说道:“信使小姐,您在说什么呢?”
姜芜叹气看着他,说道:“我说我想给你幸福,可以了吗?……真是。你想听我说什么?”
“给我幸福?”裁决者微笑着眨了一下眼睛。他们隔着一张桌子——他走近了,绕过那张象征着他们之间身份距离的桌子,把现况显得并不那么公事公办了。
裁决者握住了姜芜的手,姜芜能够感受到他发烧未痊而高热的皮肤。他拉着姜芜,自己则是靠在装信件的铁柜上,举着姜芜的双手让十指相合的二人的手扣在铁柜上——
一个非常古怪、非常暧昧的姿势。在裁决者的牵引之下,姜芜将裁决者禁锢在自己的臂弯与铁柜之间。虽然这动作本质上是裁决者自己摆出来的,但是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姜芜胁迫了这位无辜的可怜少年。
裁决者抬眼,面色浮现上一层潮红,连薄薄的、如同透明一般的眼皮都红了。他仿若一件易碎的瓷器,眼波潋滟,在发热的脆弱之下显得似乎可以随意拿捏。倘若成年后姜芜所熟知的那个裁决者尚且可以称得上是由气质横生出了几分野性,面前这伶仃的、可怜的、脆弱的少年便只剩下一种并不具有威慑力的漂亮了。
他看着姜芜,眼睫一抬,眼瞳由此全然在她面前表露出来: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发烧的缘故,瑛绿的瞳孔覆盖上一层水膜。他溘然笑道:“我想要的幸福,就是您杀了我。”
姜芜看着他,眼神并不算得上是友善,但裁决者只是安静得几乎算是温顺地看着她,像是等待着什么。
他们现在的身高与体格几乎都是等同的,甚至姜芜在外表看来还要更加健康些。姜芜叹了一口气。她将自己的左手从裁决者虚虚扣着她的手中收回,先是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随即伸手放在了裁决者的脖颈之间。
高热的、滚烫的皮肤在相接之处很快就沁出了一层汗。裁决者皱着眉毛,也许是因为气管被姜芜并不温柔的手指卡住了,他像是想咳嗽、想用口唇呼吸,又竭力忍住了。姜芜看着他这副刻意为之的可怜样,猛然掐住他的脖子,往铁柜上一靠!
裁决者的脑袋与身躯在铁柜上撞出响亮的一声响,叮叮当当地把周围那些相接的柜子都碰出一连串的声响。只是听到这动静都能够让人想象这是一场多么惊人多么痛楚的相撞,然而裁决者只是安静又驯从地看着她,目光非常柔软,像是某种小动物。
这种柔软让姜芜感到不快:他正是在渴图这种对待。暴力、折磨,乃至于解脱一般的死亡。她本来想要以此让裁决者这个小疯子明白不要招惹她,反而造就了一个相反的后果——裁决者非常享受……
姜芜扼住了他的脖子。手指渐渐用力……她没有任何手下留情的意思,指尖陷进柔软的皮肤里,能够感受到脖子上血管一突一突逐渐活跃躁动的跳动。裁决者的喉管因为呼吸不畅而耸动起来,气管发出嗤嗤的声响,像是身体超脱精神的控制本能地在攫取氧气以获得生机。
裁决者的眼睛逐渐迷蒙起来。缺氧导致的意识昏聩让他看起来晕乎乎的。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安静地看着姜芜,即使她已经听到了攥紧对方脖颈时肌肉紧绷的微妙声响,然而裁决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叫停,一副死在她手上也没关系的样子。
姜芜松开了自己的手。
裁决者的胸膛猛然起伏起来,不自觉张开嘴口呼吸。少年脸充血而绯红,肺部向着外界渴求地泵入空气。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像是被姜芜施暴的一个无辜受者。
倘若姜芜没有及时收手……他真的会被掐死在这里。
然而裁决者却并没有什么后怕的情绪,反而像是遗憾一样捂着自己的脖颈摇了摇头。他在被掐住时无意识地流了一点眼泪,打湿了眼睫,看起来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鸟。他说:“您停手了,信使小姐,您不愿意杀我么?”
他伸出双手,捧住姜芜的一只手。情深意切的、恳求的。他将姜芜的手捧在自己的胸前。裁决者并没有用什么力道,实际上他虚弱的身体也并不允许他做出什么强人所难的动作,因此姜芜其实可以轻易挣脱他,但是她没有。
裁决者脆弱地敛下眼睫,问道:“我要付出什么您才肯杀了我?无论是什么条件,什么艰难的要求,只要您满足我,我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姜芜冷冷地看着他。也许是高烧确实烧坏了他的脑袋,裁决者的呼吸是炙热的,言行是狂乱的,谵妄的人所能发出的那些令人不快的、难以理解的声响。她说:“你再怎样恳求我也不会杀了你的。你不应该死在我手上。”
裁决者眨一眨眼睛,蒙受了非常大的委屈那样:“您是觉得我这样的贱种死在您手里是脏了您的手么?”
倘若不是她一拳下去,以现在裁决者的状态,他可能真的会死,姜芜一定会狠狠地给他一拳,以逸散纾解自己内心的愤懑。她嘴角抽搐,觉得自己简直难以与对方沟通。明明小时候还是蛮可爱的,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说:“不,只是因为我没有杀人的需求和动机。何况我说过的,你还有更美好更光明的未来,我不能剥夺你未来的可能性。”
“也许你现在觉得自己非常痛苦,但这是暂时的……现在求死,就不能体悟到未来的快乐了。”姜芜说道。这样冠冕堂皇的、像是调节有心理问题的青少年的话语她说得也不熟练。
裁决者只是摇头。他也许是因为心知自己难以再说动姜芜那样,遂只是垂下头去,做出一副委屈失望的表情。
姜芜叹气,问道:“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想吃的东西、想去的地方?我会尽力的。”
裁决者抬起头来,面皮上浮现一层薄红。他一抬眼睫,显得有些羞涩那样,用一种如梦似幻的、孺慕的语气说道:“信使小姐,您吻我一下,我会非常、非常幸福的。”
“……”姜芜沉默。她掐了一下自己的人中。姜芜拎着裁决者的衣领,将他的信塞进了对方的衣服口袋里,随即像是拎着一只猫或者一只兔子的后脖颈那样,将这单薄伶仃的少年毫无爱惜之情地拎出了门外。
姜芜冷淡地看着他,说道:“再见!”门猛然关上了,裁决者被拎着又放下,还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体,看着那被关上而扬起一阵尘土的房门,露出了一个毫无芥蒂的、反而像是得逞一样的笑容。
他将姜芜所给予的那封信捏在指尖,低下头去,轻轻地抽动鼻翼嗅了一下:唯有纸张与油墨的苦涩味道。然而裁决者兀自微笑起来,非常心满意足那样。
他转过头去。向着餐厅的方向——裁决者凝固了面容,停住了脚步。他不动声色地将双手背在了身后,将那信封夹在了自己层层叠叠的衣物之间。
乔神父看着他,表情泠泠像是看待一个死人。
这高大如铁塔的、可以用“魁梧”形容的男人总是如同一个没有影子也没有双脚的鬼魂。他出现时总是叫人措不及防,不知道此人何时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即使是那些实力高强到以个位数排序的少年们,提及乔时也不免胆怯。
他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裁决者曾经看到过的,乔操纵他的共鸣——那些丝线,绞断了违反规章的孩子的手指头。乔教导他们运用魔法,挥动拳脚,却也毫无温情地用自己的力量威慑着他们,仿若盘踞在所有人头顶的一只蜘蛛,只等降下网络来将所有人吞吃。
他是管辖他们这些小怪物的人。
裁决者虚弱地笑了,他的口齿不自觉地颤抖,像是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恐惧那样,低眉敛目轻声说道:“神父大人……”
乔不耐地看着他,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如果不按时进食的话,你死去的可能性会增大。”
“你求我,说你一定能够变得强大,我才为你提供了发烧的药品,要是你在实现诺言之前就死去,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乔的双眼落在了姜芜紧闭的门上。他露出了一个讥讽的表情,说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如果你不让我满意,我会杀了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