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日人们自姜芜处领取信件的时候,姜芜在队伍的末端又看见了裁决者。
他面色总体来说是失却血色的苍白,面皮却又像浮云那样轻薄地展露了几分潮红。裁决者没有退烧,身体还是乏力的,站在姜芜面前的时候动作迟缓,像一个并不好用的机器人,关节处似乎都会发出机括并不灵敏的咔擦声响。
他一抬眼睫,倒是仍然像二人并不相识那样疏远。姜芜看着他,裁决者犹豫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他说:“信使小姐,请您把信回给昨日给我寄信的人。”
姜芜自己就是这个收件人,然而她却不得不装模做样地点了点头,给那信贴了封条,写了记录表,盖了邮戳——姜芜抬起头来,公事公办地说道:“好的。我会把你的信寄回去的。”
在二人说话间裁决者一直看着她,即使在交流的时候对视是一种礼貌,然而这样直白的注视还是会让人感到异样,若非裁决者的目光是柔和的,这简直要让姜芜觉得毛骨悚然了——等她回视的时候,裁决者却又像是胆怯着什么、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移开了目光。
“谢谢您,信使小姐。”他如此说道,喉咙里咕哝一下,转身就要离开。
姜芜就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伶仃的背影。问道:“需要我扶你吗?你看起来还很虚弱。”
裁决者停了一下,慢吞吞地转过头来。他摇头,微笑,说道:“谢谢您……不过不需要。您还是少与我这样的人接触为妙。信使小姐,您不必对我这样的贱种释放同情心,这没有任何益处。”
他说完便离开了,姜芜默然跟在他身后,几步之外的距离,看着他脚步虚浮的样子——好在没有摔倒。不过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发烧的缘故,他的耳朵红得好像要滴血。
在目送着裁决者回到他应去的餐厅之后,姜芜也到了她自己应去的餐厅中进食。
她始终观察着对方——倘若现在发着烧的裁决者被谁欺负一下,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惨状。好在他默不作声、安分守己,倒是没有新的谁来恶意捉弄他,只是那张少年的面庞愈来愈红,简直病态得吓人。
……是发烧得更严重了么?不过我也不能提供任何药品啊。姜芜如此想道。
在用餐结束之后,姜芜回到了自己的小房子里,开始阅读裁决者的信。
“致这位无聊到随意投递信件的朋友:
倘若我是一个活泼的、朋友诸多的人,我想必会把你的信件丢弃。不过命运总是神奇的,我也是一个没有朋友的倒霉蛋,我们两个倒霉蛋臭味相投,竟然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取得联系,彼此交流,甚至可能成为朋友。
“你说想要和我取得‘联系’,达成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可是,所谓的联系与连接到底是什么呢?——我想你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毕竟你与我都是没有朋友的、友谊上的流浪儿。
“人都是孤独的个体,即使偶尔有所交流,也不过是透过与他人的交流而观望自己,人的社交总的来说是从他人身上攫取什么,从而满足自己。我不认为这算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那么你想要和我有什么样的‘联系’呢?语言之间的、口头上的、口舌之间的、肢体上的、自内而外的……
“刚才那段话好像骚扰,有点下流,如果可以的话,忘了它吧!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好吧,我先试着来讨论我的生活,然后你再说你的生活,这样好么?倘若我们要成为朋友,至少我们要彼此了解对方。
“我正在念书,还是个学生——不知道我的年龄和身份是否会给你‘和不成熟的人交流’的压力。不用担心教坏我,我本来也算是一个坏蛋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你可以塑造我,把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可以教唆我,让我变得更恶劣一点,或者教育我,告诉我怎样成为大众认可的、讨你喜欢的好孩子。”
读至于此,姜芜苦笑一下:裁决者对于自己的定位倒是微妙的准确。倘若把他当作一个学生来看待,他确实不算是一个乖乖听话的好学生。
“我所学习的东西——与那些普通的学生不一样,不学什么算数、文学之类无趣又枯燥的内容,不过我要学的科目要更艰难一些。其中具体事宜我不便和你讲述,你就当作我在接受某种特殊教育就好了。
“说实话,我觉得我的生活非常无趣……又非常艰难。倘若可以退学,我当然会选择退学!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我就算死也不会被允许退学。”
“我的生活就是这么无聊无趣,那你呢,你的生活是如何的?我希望你分享给我,即使它非常可能也和我的生活一样枯燥——毕竟你和我一样没朋友,而枯燥的人总是更容易没朋友。
“来自:一个无趣的可怜人,你的第一位朋友。”
姜芜读完了它,对裁决者将自己的生活与学校学习像类别进行推测——没有正常的学校会让学生一身伤的。即使某些学校的确存在学生之间的欺凌行为,然而他们的师长也不会对此表示漠视,甚至是隐隐的鼓励。
……如果说裁决者真正在学习什么的话,他的所处环境、他的行为也不应该被称作“学校里的学习”。一个孩子们会互相殴打的环境,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是蛊更加合适。
养蛊,从这些孩子里培养出最强、最心狠的那一个作为最终的胜者,作为迭代出来的合格的蛊虫。
姜芜叹了一口气,将裁决者的信藏在了自己的卧室床板下面——毕竟倘若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她这信使本身就在和被隔绝的孩子写信交流,不知道会引发怎样的祸端。
她找出信纸,与一支钢笔,在煤油灯的光晕下给裁决者写信。
“致:我的第一个朋友。
“没想到你还是个孩子。不过即使我的言行对你产生了什么好的、或者是不良的诱导,我也不会对此负责的,因为我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大人,哈哈。你得自己去分辨我的言论是否正确,毕竟我自己就活得非常狼狈了,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教导小孩的能力。
“至于我的生活——就像你模仿你这个年龄的孩子上学一样,我当然也要上班了,不上班的话人是养不活自己的,不然我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差使。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具体工作,就像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学习内容一样。我们彼此之间都保留一点秘密,这是你可以接受的吧?公平!我们需要公平。我不会因为你是孩子就看轻你或者过分地迁就你。
“我只能说,我的工作非常无趣枯燥,到了一个我非常想辞职的地步。这倒是与你想退学的心情不谋而合了。果然人为了生存总是在不同的年龄段做着不同的、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人活着真是太艰难了!
“尽管如此,人也不能不活,真是可悲的生物……
“那么,就此说来。我亲爱的朋友,你倘若对你目前的人生不满意,那你认为怎样才能改变你的人生呢?如果你的想法可行的话,我也会试着去按图索骥操刀我的人生的。
“换而言之,我想知道,怎样才可以改变你的人生?希望你不要因此觉得我在试探你的**,因为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你可以不答,可以模糊作答,我都保持理解。
来自:你的第一个朋友。”
姜芜试探性地问出了那个问题:怎样才能够改变你的人生?女神将她投放至此,自然证明此时此刻正是裁决者人生的关键节点,某些事情倘若像是流水一样缓缓趟过、不可辩驳地发生,那么裁决者接下来的人生便会如同受上流轻微扰动便惊涛骇浪的下游那样,掀起波澜,最终引领他去往死亡的结局。
不知道裁决者是否能够自己探寻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显明的,现在姜芜还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倘若她把乔神父杀了、将这件折磨人的修道院拆毁,那么裁决者固然可以得到浅显的自由,但显然是与他的意愿相悖的。
即使裁决者在这里正在经受虐待一样的事,被同龄人打压,被神父修女们忽视,但既然他觉得自己是在接受教育,那么他必然是相信自己能够从中学到什么、领悟什么。这是裁决者自己的选择,姜芜不能够破坏这个选择。
答案绝不会那样浅显,姜芜需要找出更有效用的、更深刻的那个解——她想到了那个雨夜,他们隔着栏杆靠在一起,裁决者谵妄而低语,说着想要和她死在一起。
他正是因为和姜芜在一起而感到幸福——那么,倘若他在这悲惨的人生阶段感到幸福,他的人生是否就会改变呢?他会因此不再想要死去,不希冀一个并不美好的结局,而展望新的未来么?
姜芜不得不开始思考:怎样才能让少年的裁决者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