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时,已是日头高照,好在八岁之后我便不再跟那些孩童一起听胡子稀疏的老学究讲书,是以晚起也不会被人从被中拎起。窗外的光明晃晃地透入屋子,想来是个风和日丽好踏春的天气。
兴致勃勃地穿戴整齐,刚抬脚出得房门,却被门口所见吓得我在台阶上一个踉跄。那凝之伯伯,缘何这般狼狈地坐在青石边上。
门前院子里,是我顶喜爱的桃花树,春将归去,花谢枝头,飘飘摇摇的桃花,落在他衣衫之上。树下青石上一层薄露,大抵已然凝集成滴,虽然日头正好,但在树荫之下,只隐隐泛着潮色。此情此景,大有迎风洒泪叹春归的酸酸诗意。
我虽知道他是个诗书皆精的才子,却也知他不屑作悲春悲秋之呻吟,况且文人墨客对花作诗,素来讲究一个雅字,衣冠楚楚,举止合宜,邀风吟月。如今看他身上,原本柔净不染纤尘的月白衣衫,此时却有漉漉湿意,随着主人形容寥落,凌乱地贴土沾泥。那衣摆上擦痕片片,倒像是在地上跌爬过一般。
我摸了摸眉廓,自从上月那帮佣的娇娘夜半入凝之伯伯房中被遣走之后,我这屋前很久不扫尘土。今日擦染在衣物上,才看出原来有这般脏了。
只是,他坐在那里作甚。不坐在石上,却是倚石斜靠,虽则坐得颇为好看,但石下尽是泥土,这衣服洗起来怕是不易。
仿佛是听到声响,地上的人抬起头来,视线接触到我,却是那般缥缈而不真实。
少说,凝之伯伯也是三十有余了吧,却仍然是二十出头的容貌。肤白如玉,乌睫似扇,修眉桃面却是英气俊逸,神清骨秀。记得我五岁生辰时候,凝之伯伯在这若水城一家面馆定了生面,在屋中亲自生火煮了为我庆生,我吃着那不生不熟的面条时,他似有似无地轻叹了句“君生我未生,我老君未老”。我不懂,他解释说,待到我身量渐高,他终将霜染两鬓,朽骨一堆。我才知道,长得秀雅的男子原来和那些养活了脂粉摊的女子一般珍惜青春年少,当时我便一搁夹面的筷子,问道,“那不如就请凝之伯伯不要老吧?”
彼时,天空湛蓝,有云如烟,院子上空似有鸟关关而鸣,和当日学堂上老学究念的书册第一句十分相应。他无谓地笑笑,说我不唤他伯伯他便不老了,一切如景云淡风轻。不想,自那之后,我便真的不见岁月怎样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想来生日许愿是真有其说法的。
这样一个隽秀的男子,此刻却颓然地斜倚青石,腮边似有隐隐青色,眼里是愧疚悔恨与失落。
我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脸,触手微扎,好生冰凉。“凝之伯伯,你怎么了?又被别个娇娘欺负了?”
他缓缓抬起右手,握上我抚着他脸的手,眸光流动,左手却从身侧拿出一切物事来,我才知他左侧搁着一把琉璃剑,适才被身形挡住,竟是未见。剑是他前年生辰我请匠坊打制,剑身流光,锋芒利落,自然当时钱是他出的。
“锦僷,对不住……取我性命去罢……”他开口,声音沙哑。
嗳?虽然偶尔看到他失落的样子,比如近十年来城里城外各色女子来提亲的时候,他常常醉酒,但尚未见过他哪次想不开欲寻短见。莫不是,城里男子也来提亲了么?
虽则不知他答应了那提亲又能如何,但他总说与他人成了亲便不能常伴在我左右,想来成了亲便要住到一起去,遇见个生活习惯刁蛮的的确不便。
我不得不温声宽慰他:“怎么了?是哪家逼婚么?凝之伯伯这么厉害,随便打发了就好呀。而且自那回我忘带面纱跑到清雅居后,不是没有什么人敢来惹我们了么……那个绿娘不是说我们很厉害的么……”
“呵呵……不是我们厉害,是你,你以前太厉害……”他听我提及清雅居,苦涩益盛。
“那凝之伯伯是为了什么不开心?”
“我不曾不开心,只是锦僷,我不曾好好照顾你,又根本保护不了你,不但保护不了,我还、还……”他“还”几番都似不忍出口,蓦地脸色忿然,犹如定下什么决心,突然直起身来,竟是长跪的姿势将剑托给我,朗声说道,“我想了一夜,于情于理,于天道纲常,我都不该做出昨夜那样的事。锦僷,取我性命去,忘掉我你还是干干净净。”
“什,什么?”
我心中犹如雷霆一炸,不由颤声问道,“你,你昨夜做了什么?莫不是喝酒不曾付钱,抑或,抑或作奸犯科去了么?”
他脸色灰败,不说缘由。我思及昨夜他提过夫人,想来这夫人或者可救他一救。“到底生了何事,昨夜你要找夫人,我们便去找她。凝之伯伯,你找不到她吗?”
他只是摇头,听我提到那夫人,更是眼眶也见红。我一急,扑上去抱住他在夜里凉透的身子,感觉头顶前的人一颤。“你要是真的犯了什么事,这城里捕快向来懒惰,定是不会来找我们的。我日后也定当乖乖的不去惹事,也不去清雅居看戏耍了,大不了,以后也再不骂那个枝蔓脸的夜公子了,凝之伯伯,你不要想不开啊。来日方长,我还是一个可造之材的,实在不行,你把我丢回京城去啊。”京城地面据说我爹熟啊。
良久良久。
感觉到有一只凉凉却温柔的手缓缓拂过我的发,小心轻和,头顶是他如若杨柳风的声音。
“锦僷,不要这样轻易地原谅我。”
——————
“的确不可轻易原谅。”
森森寒风,犹如节气逆转至严冬。我抬头看,却是那个枝蔓脸的夜公子又无声无响到了门前。这夜公子向来爱好这般出场,愣是可将人吓上一吓。他这人,自从在一个要拐了我去卖的老爷爷手中救下我后,便与我家有所往来,仗着恩情总来蹭吃蹭喝,看着就绝非良善之辈,是以每次相见,我都颇为怅然。
刚答应凝之伯伯不骂这个夜公子,只好忍上一时。
那枝蔓脸的男子声音如数九的寒风,冷冷飘在头顶。他似看不到坐在地上的人,直接把我拉了起来,拽着就出门去。
我挣脱不得,但素来先生教育我们,出门要与长辈打招呼,言明去处归时。临出门时我急急回头,凝之伯伯面容苍白地朝着我伸着手,嘴唇开阖却听不见他说什么。
我走在这个墨袍严面的夜公子身边,实在无聊。问他什么他也不答,只拽着我的手进了城里脂粉香最浓的街——这街我倒熟悉,之前常溜出来,无所事事便街上的清雅居看戏耍。此时到了街上,我倒安心欢喜许多,哈,原来夜公子竟是同道中人么。
街旁尽是些胭脂水粉的摊贩,我想停下脚看看有没有新奇玩意儿,却被夜公子拉进了一家翠红楼。
翠红楼……我未曾好好领略过。半个月前进过一次门,却被老板请了出去……如今难得正式进来逛一回,我自是细细张望一番。
这楼里却朴素得很,厅内挂着些翠帐红灯,几处随意的小几并绣花垫子。倒是小几旁坐了许多人热热闹闹,那些女子姿容妍丽,衣衫松动,正爬在地上被男子追逐。我张望了张望那些站起身便能追上对方,却仍乐呵呵笑着爬地,去够前面的裙摆的男子。一眼过去,倒是有许多人也抬起头来,注意到我们,神色略显诧异。
可不多时,那些探究的眼神都离了方向,明打量变作暗偷窥,我猜大抵是因为身旁有这个长得戾气颇重的夜公子的缘故。与他逛街,便这个最是无趣,不像与凝之伯伯一道,沿途可以拾得许多曼妙女子的眼波婉转,并香帕瓜果。
此番出来,不知凝之伯伯会不会担忧于我……正思索间,夜公子已带我上了楼,到了一个雅间,而后便是一个涂脂抹粉的姑娘抱琴进来,脸色红扑扑的,想是刚刚也在地上爬过。那姑娘对着琴,愣是没弹出什么宫商角徵羽,只战战兢兢偷眼看我边上的人。
……可怜见的姑娘,我理解你,想那时夜公子到学堂里揪我,整个屋内的琅琅书声也是这般变了调的。
夜公子这回却是脾气不错,也不责备她,只是让翠红楼的徐嬷嬷去隔壁清雅居找来一个敞襟露胸的小倌。那小倌颇有韵致,韵致一词,据说主要体现在迎风而立时的衣履风流上。
但见夜公子给了他们一块不小的银子,低声利落地嘱咐了几句。我便见到那二人面面相觑了觑,而后开始宽衣解带起来。
……
我说,他们做的事,怎么这么眼熟。心下疑惑,只好问边上同坐着的人。
“夜公子,我们是在看戏?”
“咳,嗯。”
“这出戏唤个什么名字?他们……莫非在演昨天我和凝之伯伯的事儿?”
亦夜和凝之奶妈你们辛苦了……
锦僷不知会被你们中的谁吃掉……
因为有仙怪成分是以无法跟古言榜,落入玄幻冷宫,点击想来是不会太多,啊有点想念给我分标签改去玄幻的沫瞳编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十七 及笄少女逛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