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尘土,魔兽的嘶吼,还有短兵相接,迸发令人牙酸的尖鸣。
褚寻鹤一刀斩断面前嶙峋见骨的人头,眼睁睁看着面前身躯化为尘埃。
周遭混战不休,饶是他尽力而战,战势依旧沉沉滚向既定的结局。
刚刚环成圆圈的士兵体力不支,有人前脚单膝跪地,后脚魔兽迎面扑来,尖牙一口咬断半边肩膀。
幸存者开始缓缓后撤,魔兽步步逼近,就在这瞬间,一声虚弱地哭声划破僵持的气氛:“不……”
遭了。
所有听见哭声的人心道。
温珣离得最近,心头一冷,转身飞速朝发声处冲去,却听见远远树林中旁观的老头嘶哑喝道:“祭品还活着!我们还有救!快!快杀了他们!!”
温珣眉尖微动,手持长剑当头一跃,将面前野兽劈作两半,转而正要去救那虚弱呻-吟的孩子,却听有人连声叫道:“小心!!”
他一惊,扭头却见原本被劈开的魔兽居然奇异地拼合,两眼猩红,死死盯住他的脖子,张开獠牙一头扑了上去!
咔嚓!
鲜血喷在温珣脸侧,他神色冷戾地提剑用力拧旋,在血肉搅动的咕叽声中轻轻道:“陈——”
在他左边,陈遵以自己手臂为盾,挡下这足以嚼碎骨头的一咬,冷汗瞬间冒了满身,眼角也逼出两滴眼泪,沿着脸颊滑到下颌。
听见温珣一句哈,他眨了眨眼,艰难地开口,稳住颤-抖声线缓缓道:“尊、尊者……”
他的喉结轻轻一滚,勉强咽下了满口血液:“您还好吗?”
“……”温珣抹了把脸上的血,“嗯。”
“那就好。”陈遵微微一笑,“您没受伤就好。”
顿了顿,他喃喃道:“我阿妹啊……最喜欢您了。”
“要是受了伤,等我回去定要被她念一顿……唔,不过若是尊者能因为这个来我家过过花朝节,那她兴许会开心地亲亲我吧……”
温珣紧紧握住了剑,灵力失控,刹那将两只魔兽炸成碎片。
扑通一声,陈遵脱力倒在地上,鲜血一点点洇入土壤。
可怖的魔兽嗅到血腥味,五六只同时扑来,被温珣抬剑挡住,乌黑的血液立刻喷了满地。
只有一只,趁着神明血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擦着温珣飞过,扑倒在陈遵身上大口啃食起血|肉,灼热的血液喷溅而出,尸体还在无意识抽搐。
温珣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捏紧剑柄,手背青筋浮现。
他缓缓抬剑,剑光扫过魔兽眼珠,刺-激的魔兽耳尖一动,抬起满是鲜血的脸,死灰般的眼珠转向来人,闪电般超前一扑——
噗嗤!
长剑当胸而过,将野兽捅成对穿,温珣拭去额角细密汗珠,用力挑开了蠕动的恶兽。
他的双手细细打着颤,异样的情绪潮水般拍打着心脏,怒气冲到喉头,又流到手指,逼迫他死死握着祭秋剑,挑起匍匐于地的紫色-魔物。
陈遵的尸块被撕扯的到处都是,他的眼珠僵硬地转了转,须臾解下一件外袍,捡起所有尸块包好,埋进了脚边土坑里。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看向魔兽尸体。
这在鲜血中,由怨怼催生的魔物呈长条状,头部以下身躯生了七脚和尖勾般的倒刺,温珣小心翼翼地拿剑勾着他畸形的脚把怪物翻了个面,露出血肉模糊的肚皮和冒出莹莹紫光的树根。
这是怨气钩织的树,不出数日便会抽枝发芽,放大无辜生灵心中的黑暗一面,从而汲取所需的养分。
温珣一刀斩断魔物,这萌芽便被生生掐断在襁褓之中,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然而温珣并不是为了这,他面不改色地剥开魔物肚皮,剑尖精准捅进皮肉之中,搅动片刻勾出半块残破的符咒,慢慢平铺在地上。
他蹲下身,不嫌脏地伸手拿起那块符咒,这才发现此物并非用黄纸朱砂绘就,而是以人皮为纸鲜血为墨制作的阴邪物件,瞧字迹,有些眼熟。
但来不及多想,温珣自觉身后阴风刮过,他悚然一惊,手中灵剑下意识飞起一格,刹那擦出令人牙酸的叮当——!
他猛地转身,就见面前高高立着个人影,狼爪撞在剑尖,正侧两张面庞血淋淋地咀嚼着,碎渣不时从粗狂的牙缝中掉落在溃烂的肩头。
是先前分站在诡异神像两侧的魔物。
黑影中村民似鬼非神,模糊不见踪迹,只能闻见齐齐诵读经文之声,环绕周遭说不出的诡谲。
眼前这魔物似乎对这经文有所反应,侧面那张狰狞的鬼面随着经文微微抽-动,四只猩红眼珠在声音里不安的缩动,浑身躁动不安。
想来这经文便是控制魔物的秘法,温珣心下雪亮,趁着魔物抽搐之际驱剑聚灵,长剑刹那化作巨龙,以雷霆之势重重穿透魔物心头——砰!
魔物心脏立刻破裂,迸溅出大量腥臭的血液。
咚地一声魔物倒地,四肢兀在抽搐,侧面那张人脸却慢慢化为尘埃,畸形手足也恢复原状,回到正常人类的模样。
温珣收剑拿到灵力巨龙从魔物身躯中吞食的符文残骸,洗去上面的血肉残渣,朝褚寻鹤血战方向奔去。
战事接近尾声,士兵尽皆倒地,血液染红土壤,断肢横飞。
温珣一刀砍断飞扑而来的魔兽,五指攥紧剑柄,眼底象征神力的流光一划而过!
刹那,他看见了一些细碎的画面。
洪水、失去理智的谢无今、以及……
陨落的神明。
他微微一怔,下一秒手中神力冲破束缚,在剧痛之中猛地将面前一人多高的魔兽炸成齑粉!
“……”
褚寻鹤一剑捅进地面,浩荡灵力霎时涤荡四周,所经之处所有魔物被截成两断,却在消亡的瞬间涌出更多,嘶吼着扑向士兵。
灵力被强行压制又强行突破的滋味并不好受,他闷声咳出一口淤血,将染上污血的发尾扫到肩后,抬腕一剑,勉强挥退一群恶鬼。
钢铁般的利爪撞上剑身,刹那千钧力道如泰山压顶,震得他虎口一麻,皮肤瞬间破裂!
当地一声,长剑脱手而出,深深插-进土壤里。
利爪当头而来,褚寻鹤不可思议地一瞥汩汩流血的手,拧眉迎面抬臂要挡——
砰!
白光掠过眼梢,细剑横格眼前,剑身铁爪一撞,腥臭血水哗啦啦洒了满地。
谢无今浑身浴血,杀气染身如地狱修罗,一刀斩断恶兽后扭身望向沉沉注视着他的褚寻鹤:“阁下可有受伤?”
“……”褚寻鹤微微睁大眼,启唇欲问却半句说不出口。
面前旧日的友人已经认不出他,见对方张张嘴却一句不说,眸中却千丝万绪一闪而过,抹去脸侧血痕狐疑道:“我们认识吗?”
褚寻鹤想点头,却意识到幻境中无形的力量正在牵制着他,逼迫身躯无言地摇了摇头。
“即使如此,此地危险,还是早些离开为好。”见人否认,谢无今也并不多问,匆匆嘱咐一句,顿了顿,又从盔甲夹层中掏出个布包有些迟疑地塞给他,“萍水相逢,也算有缘,说来惭愧,初次见面,谢某便有个不情之请想要拜托您。”
褚寻鹤投以请讲的眼神。
身后厮杀不断,谢无今持剑又斩数头魔兽,终于让对方知晓此人不好惹,忌惮地徘徊周围,这才回神冲褚寻鹤露出一个生硬而礼貌的浅笑:“我知今日再不能逃出生天,只挂念家中小儿年幼,诸事未定,还望您将此物交予家人,以安妥后事。”
接过布包,褚寻鹤紧紧捏了捏软硬,将其收好:“举手之劳,只是敢问先生……姓甚名谁?”
“多谢,”谢无今紧绷的神情因此稍稍放松,眉梢舒展,持剑行了阆风国礼,道,“我姓谢,名无今,家妻苏皖,犬子共秋,若是见面,还请替我,向他们道歉。”
……
谢无今说完转身离开,温珣迟来一步,只和他擦肩而过,嗅见浑身腥臭的血气,转头再想去看个真切时,却只瞥见一抹熟悉的背影被淹没进黑沉的浪潮中。
他怔了一瞬,却来不及感伤什么,匆匆投去一眼便回神注视稍有些呆愣的褚寻鹤,递过去方才发现的破碎符文。
褚寻鹤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沉稳如初。
他接过符文,指腹摩挲过稍显粗糙的表面,几息之间就辨认出其上复杂的法阵,微动灵力抹去了没擦干净的肉渣:“请神仪典。”
温珣眉心一跳,垂眸看向手中符文。
黑暗时代,天地之间动荡不平,无数与旧神同根同源而生、又迫于神明威仪蛰伏于黑暗之中的邪神伺机而动,翻山搅海,作恶一方,神明噎鸣与五神率领人类抵抗的,正是这十二位深渊邪神。
大战之中,十二位邪神中有七位已经或死亡或丧失神力,沦为某处残骸残垣,却还有五名未铲除,只被新神合力镇守于大陆某处,百年不得侵扰人间。
温珣揉了揉眉心,问神色凝重的褚寻鹤:“请的是谁?”
“十二位邪神第三,瓦沙克。”褚寻鹤摸了摸符文,“当年未死五邪神中,唯一一个被众神赦免的窥-探预知之神,只是不知此次被请,居然会酿出如此祸端。”
“瓦沙克当年被你镇压,眠于长庚之顶,与你设下新规,百年不得为祸世间。”温珣对这位邪神颇有印象,“难道短短时间里,这位邪神已经按耐不住了么?”
“……不一定。”呻-吟声渐小,褚寻鹤一瞥天际爆发的虚弱晨光,心知这场闹剧总算就要结束,心头一时不知是释怀亦或悲痛,“别国我不得而知,当年瓦沙克的请神之咒我已尽数销毁,阆风城内不可能会有此残留,再者,被削弱百年的邪神,没有造成如此程度灾难的能力。”
“你认为,有人相帮。”
“十有八-九,我于先前入魔小孩的记忆中看见了那个白衣人,似乎正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褚寻鹤说,“且,就如刚刚那般限制我的神力,除了旧神塔尔赫尔,别无他人。”
话音未落,温珣已经低咳三声,声声与天际响彻惊雷遥相呼应。
褚寻鹤皱起眉。
“此话,不可于此讲出。”温珣摊手耸了耸肩,眼露无奈,“温珣是一介凡人,所言所行已不受规则之限制,也不会被命运所听闻,但你,新神空桑,帝君褚寻鹤,一言一行,皆被窃-听,不可随意说话。”
褚寻鹤敛眉沉了脸,指尖微微用力揉皱了符文。
魔物在鲜血浸-透的空地上嚎叫,抬眼望去,横尸遍野,只剩下谢无今依旧护在残骸尸首之中,拼死抵抗。
褚寻鹤朝前迈出两步,挥剑欲去帮忙,却被温珣拦了下来:“算了。”
温珣眸中泛冷,流动金光一划而过,如利剑破除迷障,尾调却湮灭不见:“无论如何,此等结果不会改变,死亡已经缠上他的小臂。”
“幻境之中,也能看见生死之线吗?”
“……”
“若是普通幻境,自然不能。”他在褚寻鹤的注视下停顿片刻,许久才悠悠解释,转头紧紧盯着不远处持剑半跪的高大身影,“但此间,束缚的是真正的魂灵——至少谢无今一行,是的。”
衍生执念的真实魂灵会造就一些真实的事物,因此谢无今能够根据他们的选择做出回答,褚寻鹤能够接过给予苏皖和谢共秋的信件;同样,魂灵一日不散,生死之线一日不断,故而,被诅咒的神明能够看见死亡的降临,逝去的故友在灾难未来的白日能够拥有记忆
一切有迹可循,但……
温珣心心念念着那几个画面碎片,沉声没再回答。
他一手背到身后,两指一动,捏出石块毫不留情地划破手指。
血腥味混杂在空气中,褚寻鹤没有察觉,只觉熟悉金光划过,面前立刻出现一个圆形的时钟,鎏金色指针永不间断,在他的注视里咔嚓跳过一格。
泛着淡淡金光的钟面上,狰狞的裂缝突兀地陈列着,爬满四分之一的钟面。
——掌管大陆时间,和时间之神噎鸣伴生的器物,世界时钟。
褚寻鹤眨了眨眼:“你……”
温珣沉着脸,没有回答,背着褚寻鹤用力撕开伤口,让更多的鲜血滴在钟面上,说:“给我五分钟。”
褚寻鹤怔住:“你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就见时钟指针走动不停,半空中浮现出一句话:“你想知道什么?”
他呆住,半晌才反应过来温珣问的不是自己。
宋泊舟和白笙并没有察觉此处异常,两人周围的空间似乎冻结,又似乎身处另外一个空间。
……
温珣不知道我看得见。
褚寻鹤下了定论,垂眸捻了捻自己指尖。
暂时,不能让他知道。
温珣对此毫不知情,抬眼静静望着悬浮在半空中的时钟,一字一顿道:“我要进去,五分钟。”
“不可。”
“……为什么?”
“我受了很严重的伤。”时钟快速地浮现出语句,“即使靠你……弥补了些,还是不够,无法给你提供帮助。”
“……三分钟,也不行吗?”温珣低声问,“只需要到破除幻境为止。”
“不行,”时钟斩钉截铁,“一来我没有恢复,二来……这里有人已经经历过了。”
温珣神色微变,一旁偷听的褚寻鹤也无意识捏断手里的树枝,听到他问:“你的意思是……这里有并非属于这个时空的人?”
“对。”
“几个?”
“一个,”时钟指针不停,“他拥有和你一样的力量,但比你经历了更多痛苦。”
“那么,”温珣问,“在他那个时空里,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还活着,并且修补了缺口。时间一直在稳定地流逝,”时钟打出字体,“但也只有我还活着。”
“在那个时空里,大陆已经没有神明,只剩下一位无名无姓的流浪者,将永生永世在大陆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