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蜿蜒的血线交错并排,肉块狼藉,鞋面一踏上去,便会发出令人牙酸的血肉挤压声。
面前地面几乎无一块干净之处,喷溅的血液生生将泥土染作猩红,远处横七竖八地散落几件兵器,温珣三两步上前捡起,认出其上雕刻的都为白岩军的标志。
正中有雄鹰翱翔鸣于九天,代表着主人所属谢无今麾下直管军队。
再一看,刀身齐齐断裂,正中缺口染有血迹,显然主人在刀断力竭之时,仍旧奋战许久。
“……”,温珣眨了下眼,从袖中掏出干净白帕细细将其擦拭干净,指尖轻柔拂过刀身,很快停留在断裂处一丝隐约魔气上,“尚有余温,走东南,于树后。”
他沉冷的目光顺着动作一一划过满地猩红,定格在不远处高大槐树上。
……
木偶被宋泊舟抱在怀中,像是睡得太久,尚且还有些迷糊,冒着一点毛刺的手揉了揉眼,抬头问宋泊舟:“为什么这么紧张?出什么事了?”
他一路被小心护在怀中,未见满地满眼惨剧,眼前只不断划过宋泊舟严肃的表情和禁皱的眉头,沉默许久后手脚并用爬到肩头拍了拍眉心的肉疙瘩:“不怕不怕,皱眉头老的很快哦,你想百年之后变成一个丑丑的老头子吗——哇!”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突然摁住他的脑袋塞进怀里,宋泊舟不甚温柔地把紫毛团子塞好,右手迅速提剑一格,剑尖挑飞突然窜出的黝黑生物:“乖乖呆着别动,小孩子把眼睛闭上,没到我允许的时候不准睁开!”
那生物在挑飞瞬间爆发出凄厉的嚎叫,旋即在空中扭过一个不可能的角度重新飞扑向他,嘴中尖利细密的牙齿在血光里隐隐可见,对准肩头就要一咬——
扑哧!
萦绕金色光芒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出了一身冷汗的宋泊舟只听对方惨叫一声,炽热的身躯便擦过自己的面颊被牢牢钉死在一侧树干上,震得残叶扑簌簌落下。
褚寻鹤的声音在背后与灵光一并亮起:“小心。”
周围光芒正以难以估算的速度在黑夜中消弭,褚寻鹤手提灵灯,抽空一瞥,见白笙同样捏出灵灯,心下稍安,抬腕去照亮不远处嘶吼挣-扎的生物:“极致的黑暗正在吞噬白昼,此间灵力似乎也在削薄,定要万分小心——”
他的嘱咐在末尾生生顿住,讶异的目光在循着光瞧见无名生物的瞬间冰冷,俯视看去的眼中划过森冷的光芒,象征神明的金光浸-透琥珀瞳仁,周遭生灵在威慑之下战栗难抑。
温珣察觉不对,顺着他的目光扫过去,刹那也微微变了神色。
就在几人面前长剑上,一个不到四岁的孩童蜷缩着身躯钉在树干上,眼眶中只有浓墨般的死气,裂到耳廓的嘴中生了数排尖利细密的兽牙,浑身皮肉已经腐烂生蛆,膝盖之下腿骨被生生碾碎,露出的白骨里散发着不详的黑烟。
这是祭坛反噬后衍生的恶鬼,源于怨气,亦源于贪欲。
到底是谁犯下的祸端,竟然波及到幼小的孩童为其背负后果?褚寻鹤不愿再思考下去,凝神驱动树干上长剑,定睛注视剑下激烈挣-扎的恶鬼,抬手微合,开始默念难以听清的咒语。
他在询问孩子姓名和过往。
温珣静静立在身侧,垂眸听他念咒。
神明言出法随,默念数秒,长剑生辉,褚寻鹤一双金色眸中涌起细碎光芒,无数律法文字隐隐于周身浮现,渐渐编织出柔和而威严的光晕。
规则之神空桑低下头,任由金色的发尾垂在沾满污血的地上,抬手覆上恶鬼头皮脱落的脑袋:“汝名为何?”
恶鬼凄厉哀嚎着,扭身挣脱神明温柔的手掌。
周遭夜色浓浓似墨,神明的光辉照亮一寸天地,无数怨鬼闻声而来,伸手难见五指的黑暗里传来令人不安的悉悉索索声响。
温珣拔剑立在褚寻鹤身侧,一旁宋泊舟和白笙已然发现不对,各自祭出法器立于神明周围。
腥气越发浓重,怨鬼在暗处蠢蠢欲动。
神明已经再次将手放在恶鬼头顶,光晕环绕的手中流淌灵力,须臾记忆沿着河流淌进神者手中,后者手心微拢让记忆凝结成璀璨结晶。
褚寻鹤合上了眼,恶鬼的记忆因百年磨损而残缺,此刻留给他的也只剩零星片段,只是和迷毂相比,也有些许补充。
他从记忆中看见鲜血和疯狂,怨气从破碎的祭坛翻滚而出,旋即反噬给村中所有人,血花盛放在土壤之上,残肢断于眼前。
巨大的绝望,无助,怨恨,恐惧汇聚成粗壮的树,根系盘旋于村落,成为编织梦境的魔花养料,在旧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下,时间和空间撕裂,百年循环在此刻全面建成。
然后……
有个白衣人。
支撑站立的地面在白衣人转身的刹那崩塌失陷,褚寻鹤一脚踩空,堕入深渊,周遭怨怼不甘攀上他的手足,扭曲的人脸沿着他垂落衣角攀附而上,趴在面前无声诉说什么,须臾落下两行血泪。
来不及再多探寻,恶鬼记忆的崩塌意味着意识的毁灭,神明只能施法脱离回忆,再一睁眼面前孩童身影已停止呼吸。
他幼小的身体放松而自然地垂落,布满怨气的眼瞳安静阖上,躯体分解化为浮沫。
“……”
周围恶鬼已经集聚,然而尽管怨鬼已多到将几人包围,远处哀嚎和惨叫依旧此起彼伏,冲天火光映亮天际,刀剑争鸣之声并未停歇。
就好似现实与幻境混为一体,彼此并不干涉,也并不侵扰。
但若是如此,远处尚未见踪影的恶鬼已知成因,面前怨灵又是从何处而来?
温珣神力尽失,不敢在褚寻鹤面前强行催动灵力,只能靠宋泊舟和白笙塞给他的符咒傍身,一扭头见褚寻鹤半阖眼眸,面色沉沉,当即问:“如何?”
他边问边抛出符咒挡下扑至白笙面前的可怖恶鬼:“可有线索?”
“祭坛反噬,”褚寻鹤简明扼要地解释一番,扬剑将面前鬼怪砍为灰烬,“我于孩子记忆中见一白衣人,行踪可疑,恐与此事有关,可以一查。”
“面前恶鬼像是见光而动,我们出来已过一个时辰,天际黑沉如浓墨不说,远处厮杀屠戮从未停歇,”温珣说着,旁观褚寻鹤扬剑挥刃杀出一条路来,“有些诡异。”
到如今为止,几人只在路边捡到折戟断剑,肢体残骸,却未曾遇到士兵,褚寻鹤知他想先一探究竟祸乱来源,金眸光芒大现,手中蓬勃神力刹那涤荡周遭魑魅魍魉,碎光躲进温珣衣领袖口,和主人怀着一般心思,亲昵地融进白皙皮肤里,为他缓和先前凝聚神力带来的疼痛。
温珣没料到对方观察入微到这样的地步,心中一惊又是一暖,半晌叹道:“看来我还是乖一些为好。”
“……嗯,”这话正对褚寻鹤心思,微微一笑,收起长剑,挥袖箍住温珣手腕,侧头唤了句匆匆跟来的两人,又沉声道,“你身上有伤,站在我身后就行,不要乱跑。”
说完抬脚就走,一步一金光,淙淙流向四方,一旦碰到魔物就化作牢笼将其禁锢,强行净化对方腐-败躯壳上漫起魔气。
雾蒙蒙的周遭不时亮起星光,神明无声步于最前,足尖踏出每一步都设下周而复始的净化法阵,又在迷雾之中燃起复熄灭。
规则在限制自己。
褚寻鹤心知肚明,捏了捏指节,感受着自己体内干涸的神力,就像是周遭浓浓黑幕与雾气正一点点蚕食他的力量,幻境里的一切都成为限制神明的枷锁。
有人在恐惧神明的干涉,却能提早料到能够摧毁幻境的,是新神褚寻鹤,而不是温珣。
是塔尔赫尔降下的旨意。
还是……
褚寻鹤想起那位同样拥有时空神力的白衣青年,脑中思绪万千,便下意识将温珣紧紧拽在自己身边。
温珣被他牢牢牵住,亦步亦趋地走了数步,斜眼瞥见对方不自觉凝重的神色:“怎么了?”
“……没有。”思绪被拉回,褚寻鹤垂眸定定凝视他两眼,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先前谢无今出现时,木偶似乎认识他,一直想要和他见面。”
温珣问:“那孩子认识谢无今?”
“兴许,没有记忆,”褚寻鹤说,“但,潜意识认为,谢无今会保护他。”
所以才三番两次从宋泊舟怀里探出脑袋,想要钻进他的怀中,惨死的灵魂会放大所有愿望和渴求,也许这孩子在死时还是期望着谢无今的怀抱,因为那个动作象征着安全,和保护。
温珣没再说话,偏头看了看被宋泊舟藏在怀里的木偶:“之后,找个机会问问他吧。”
“或许不需要问他,”褚寻鹤说,“能把这孩子送出去的,除了那位白衣人,就只有迷毂。”
“树灵需要天地至纯灵力方可延续生息,”温珣摸了摸下巴,“这里魔气混杂,灵力稀薄,他是怎么在这存活将近四百年的?”
褚寻鹤垂下眼:“你怀疑他……”
“我在他身上看到很淡的魔气。”温珣坦言道,随即挥了挥手,结束了这个话题。
几人一路行至村口,就见火光冲天,间或刀剑摩-擦迸出铁星,铁靴踏入泥地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
橙色火光之下数十名士兵手持刀剑背靠背围成圆环,正中到底保护了什么看不真切,只能见到四周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漆黑的人形影子慢慢随着摇曳的火苗覆盖在浸血的地面上,正中佝偻身影负手持弓,声音尖利如铁器相划:“将其交予我,否则尔等皆为神之餐食!”
他口中神明显然并非褚寻鹤,温珣就着暗淡灵光和摇曳火影朝其看去,隐隐绰绰可见几人肩扛大轿,其上端坐一岩石雕像,六手分布于两侧,血色宝石雕成的瞳仁看上去让人不适,此刻正一动不动看向负隅抵抗的众将士。
假神轿后左右分立了两名侍从,看身高打扮,像是未及笄的孩童,正手捧一盘物品恭敬旁观。
——似乎是心脏。
树丛沙沙作响,几人还来不及动弹,便听一声撕破僵持的狼嚎,假神轿撵左侧慢慢踏出一只兽足,五爪锋利如刀刃,上面黏附了细细密密的血迹肉屑。
又一声,浑身溃烂的人从暗处走出,此人竟一头生了两幅面容,侧面狰狞的人脸黏附着正脸头骨,叫嚷和嚎叫尽数生于血淋淋的腔器,层层牙齿一刻不停地咀嚼血块。
它手足皆为狼形,胸膛正中本该陈列心脏的位置只余一处硕大的血窟窿,蠕动的枝蔓缠缚全身,最终归于右手提着的血腥长刀。
这幅情景实属难见,温珣只略略看清便别过头去,金眸灰蒙蒙一片,却在昏沉中闪过红光。
那并非实际应有的光亮,而是被命运之神剥夺视力的神瞳捕捉到妖兽浑身缠绕的猩红孽障,对方沉重的罪孽甚至足够其身陨后堕入刀山火海受尽磋磨。
温珣面色冷肃,负手背对褚寻鹤忍受着筋脉胀痛无声集聚灵力。
旧神剥夺了他的神力,让祂在每一次动用大陆术法时都要忍受筋脉削断之苦痛,剜心断骨之折磨,温珣心知肚明,但并不在意。
他知道塔尔赫尔不过是想要用疼痛逼迫他回到神域之中,最好不问尘世,永远沉溺在由他制造的幻境里,也知道……时间永不可能停止。
温祭秋错过了一次机会,让神明陨落如期而至,那就不会再错过第二次,让悲剧重蹈覆辙。
咚咚的脚步声还在继续,无数与其相似的妖兽接二连三地走出黑暗,他们手上皆持刀斧剑戟,有些雕刻了军队符号,显然是在杀害将士后从其手中夺得。
这妖物一经出现,周遭血腥味便浓厚了不知几倍,显然早已杀够了人,褚寻鹤无声注视面前场景,一手却以摁在剑柄之上。
目前证据不足,他尚且无法寻得有效的破阵之法,可眼睁睁看着面前为国出生入死的将士受尽折磨,死无全尸,非帝君能够做到。
身侧宋泊舟和白笙也以准备就绪,前者将不经意瞧见边角后骤然安静的木偶摁进怀中,凝神聚灵,滚滚寒意肆意流窜。
面前妖兽早已对新鲜人-肉垂-涎三尺,只碍着打头老者还未下令,干巴巴立于一侧,听着老者嘶哑声线:“尔生来就该献给无上至尊的法兰神座,此为汝命,为何不从!为何不应!为何叛逃!”
越说话音越发尖利,溃烂的手臂拄起一人高的怪异法杖重重敲在地面上:“因汝之私,害全村人忍受这烈火灼身之苦,全身溃败之痛,汝良心可曾疼痛,汝道义可能理解?!”
法兰,献祭……
心随念动,褚寻鹤凝神欲看圈中之人,却听沉稳似钟鸣的声音在质问中响起,冷冷反驳:“他有名字,亦有自我,此命是终结于祭坛还是延伸-进天地,皆由他定,无人能够替代。”
他释然转头,见到谢无今身披甲胄红披,英俊锋利的眉眼冷如冰霜,手中长刀汩汩淌下血注,在地面上积攒出小小血洼。
有鲜血从左肩流下,被他丝毫不在意地揩去,而后举刀稳稳指向魔兽:“汝既否,那就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