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刀砍下第一个人的头颅前,尼奥尔德扭头问温珣:“在来阿斯加德的路上,你和卢修斯做了什么交易?”
温珣提刀站在他身后,两刀砍断其中一个打手手臂,闻言挑眉:“你怎么知道?”
“从你踏上这片海的刹那,自由之神便向你投下了注视。”尼奥尔德没什么耐心听他卖关子,催促道,“快说!”
“没什么。”
“嗯?”
“没什么,”打手渐渐将两人围住,温珣突然俏皮地眨眨眼,“就当报答你救褚寻鹤的恩情吧。”
“……”尼奥尔德一双银色瞳眸直直对上他,一手握得很紧,“你别乱来。”
“我不会再让你从我眼皮底下逃走。”
“说什么胡话呢神明大人。”温珣说,冲面容凶恶的打手一瞧,“先解决你国家的内讧吧。”
尼奥尔德斜眼扫了一遍提刀举锤的亡命徒,顿了顿:“都是老熟人了。”
温珣笑容微敛。
尼奥尔德慢条斯理:“这里的人,基本都是我注视过的神眷者,也基本都是当年战争之后,十二圣骑士家族的后代。”
说罢,他重新看向面前乌泱泱人群,唇角微扯,露出生硬的笑:“各位在这残害无辜之人,聚众淫-乱,贩卖妇女,难道也是出于神明的旨意?”
那些人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走上前,分明不过十五六岁,眉宇间的蔑视傲慢却已经无法忽略。
尼奥尔德垂下眸子平静地注视他,眸光森然,淡漠,带着对自己眼光的失望,那人却浑然不觉:“卑贱之人,谁给你的胆量敢与我对视?”
“神赐予你与精灵结契,使用魔力的权力,难道是用来作奸犯科,区分贵贱的吗?”神明清冷冷地问。
少年冷哼一声:“凭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他朝后一指,那被充作人形标靶的少女尸体尤汩汩流出鲜血,几个陪酒的姑娘在刚刚的混乱中被踩断胳膊,被诱骗喝下莱伊娜,成瘾疯癫,沦为花瓶的男子一蹦一跳挪到尸体面前,终于从混沌的未来与现实中辨别出自己女儿,黑黝黝眼眶中流出血泪。
少年指着这身后恍如人间地狱的场景,说:“我们不过是在按照神明的旨意,给予自由罢了。”
尼奥尔德面无表情地注视他。
那目光本该如此熟悉,可曾经因此而得到凌-辱他人权力的受益者此刻却浑然不察:“何况,自由之神,从来都是个骗子。”
尼奥尔德冰冷的眸光微微一动。
“神说,我将赐予你们魔力,给予你们改变未来的机会,”少年举起高脚杯,杯中倒满了琥珀色的液体,“可事实上,未来从不会改变,就像我们不能改变过去——信仰本身,就是一场欺骗。”
“而自由,”另一个人说,“而自由,也未曾是他给予,一切是靠我们,一切取决于我们。”
“我们,至高无上的贵族,才应该是这个国家未来的掌控者和权力的执掌者。”
“神啊,说会降下福音,可我的孩子濒临死亡,我苦苦央求,他却依然未曾投下目光。”
“神啊,说未来可变,可那位侍奉神明的达米安,到了最后不依然走向了疯魔的宿命?”
“神啊,说会放我们自由,可这国内法律森然,规矩繁多,我们被束缚在方寸之地,何来自由之说?”
如此种种,如在星火中丢下一块碎炭,不满和怨怼冲天而起,大火扑面而来,照亮尼奥尔德眼底雪原。
须臾,他勾唇笑了下,眼尾似乎红了一刹,旋即又恢复如初:“米德加尔特,已经不需要神明了,是吗?”
“跟你有什么可说?”少年一皱眉,“不过是流浪之徒,下-贱之人,本就是臣服在我们脚下的——”
“我问,米德加尔特,是不是不再需要神明了?”尼奥尔德语气平淡,打断了他的话。
少年一顿,周围人声也骤然一停。
过了数秒,他们才异口同声道:“神明,不过是个骗子。”
其中一个妓-女抽了两口烟:“如果神明从未存在,或许米德加尔特会是另外一副场景。”
“毕竟高高在上,草菅人命的贵族,亦或是如今贵贱之别,都是因为他的偏袒导致的。”
——令人心寒的一句话。
温珣握紧刀把,五指颤-抖,指节发白。
不过五百年,不过五百年而已。
一个国家的人,就彻底遗忘了神明曾经的付出。
甚至,不希望着神明的到来。
多么可笑。
“……好啊,”长久的沉寂后,尼奥尔德一松手,叮当丢了个印章——象征神权的印章。
那是神权最后的代表。
是当年温珣陪他刻成的,也曾经是尼奥尔德最宝贝的东西,藏于神殿,很少拿出。
或许在跳下高塔之时,尼奥尔德就预料到了这一幕,又或许,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已经萌生离开的念头。
所以从不在意卢修斯囚禁他的自由,在日日夜夜里盼着一个契机,终于从高塔跃下,本想给子民最后一次机会,岂料不过是一击致命。
汉白玉印章摔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周身爬上裂痕,温珣蹲身拾起,擦了擦放进口袋。
尼奥尔德没在意那印章破损,捻了捻指尖:“那,从这一刻起,米德加尔特不再有神了。”
有人微微一愣,但更多人付之一笑。
但尼奥尔德轻柔地扫了他们一眼,在哄堂笑声中不疾不徐道:“为神者,不可伤害本国百姓,需依律法而裁决。”
他慢腾腾抢过温珣手里的长刀,动了动脖子和手腕:“那么退下神位,以刀制人,应当也是被允许的了。”
说话间,他面容变换,露出神明那绝美的容貌,正勾唇弯眉,笑若春-色。
几人神色骤变,温珣叹了口气,朝后退了两步。
既然世人不期冀神明的到来,那他也,不再干涉了。
刀面一转,照出尼奥尔德布满冷意的眉眼,唇角还勾着笑,眼底却冰冷一片,当真和他瞳色相似。
身前振振有词的人面露慌张,少年慢慢后退,看得出已经后悔莫及,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叫道:“我神!”
“你的神已经死了。”尼奥尔德说,熟悉嗓音轻柔温和,却裹着无法忽略的怒意,“还是说,你已经有了别的信仰?”
“我、我、我神,请原谅我的——”
噗嗤!
人头落地,断口喷-出血泉。
尼奥尔德平静地收刀抖腕,甩开腥臭的血迹,对徐徐倒下的尸首手心钻出的漂亮精灵一点头:“孩子,回去吧,是我的错。”
精灵抬起头,半面腐烂,半面娇-艳,声音空灵又沙哑:“我身已被污染,艾尔夫海姆已经不会接纳我了。”
“神,你来得还是太迟了些。”
尼奥尔德眉梢不动,神色淡淡,五指却攥紧刀柄,须臾,那位国人记忆中一步三摇,弱柳扶风般的神明快如疾风,徒然便冲到人群中去,抬臂抖腕,刀光如虹,当胸洞穿数十人心口!
扑通扑通扑通……
遑论是谁,尽皆倒地,鲜血凝固,在地上结出血痂。
被困的精灵从残骸尸骨的武器中飘出,大多半面腐烂,眸光悲悯,浮在半空像一/大团白雾,正旁观这场屠|戮。
最后一个是希伯来,虽被捅穿心脏,但仍有意识,满脸震惊地看向胸-前长刀。
尼奥尔德站在他不远处,捏着刀柄轻轻旋转,血肉搅动的声音听上去可怖至极。
他哼笑着,神力随着动作被灌入体内,保他不死,轻声细语道:“除了你,这偌大极乐殿堂,还有谁参与?”
嗬嗬——
希伯来的呻-吟像是从喉管中挤压而出,嘶哑而细微,又尖利难听,当即就让尼奥尔德皱起细眉:“聒噪。”
说罢,他手指一动,刀柄转动一圈:“我再问你,这莱伊娜毒酒里魔海之水,是谁从那深海之中带来的?”
他一旋,希伯来整个心脏被拧作血团,疼得他两眼翻白,却因为神力保持清醒,只能费劲张大口舌:“啊……啊路……”
周围精灵从死去的尸体里飘出,希伯来两眼翻白,正要说出个名字,一句轻叹突然打破他断断续续的回答:“我神,住手吧。”
尼奥尔德眉梢一挑,别过眼来。
在他面前,卢修斯长袍黑裤,隔着满地尸体和他对视,目光无奈而纵容:“我神,不知你可过得开心,您贸然离开神殿,当真让我好找。”
“……”尼奥尔德没动,手指用力,刀柄过了半圈,“你来得正好。”
卢修斯咦了一声:“为何这么说?”
他作势左右一看,却被神明一句话叫住:“卢修斯·斯蒂文,你做得很好,从你的父亲,到你,都一样。”
卢修斯笑容一顿。
他身后是乌泱泱的士兵,手中是厚厚案卷,无数目击者正在场外等候,就差神明一句质问,他便能在规则之神的见证下剥夺神明最后的权威。
因为神的注视,降下灾祸。
因为神的信徒,狐假虎威。
神权,已不再适合米德加尔特。
他布置好一切,准备妥当,本该如期开幕,却被尼奥尔德一句做得很好打断。
而神明注视着他,尽管目光依旧淡漠,瞳眸中未见他身影,但神望向了他,徐徐绽放笑容:“我累了,米德加尔特也不需要我了。”
阿娜希塔的意志消散,玛尼如梦初醒,一眨眼,却见寻着踪迹把一干人带到这荒诞之地的褚寻鹤,此刻罕见地没有去找温珣,而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丢下长刀,拖去外袍的尼奥尔德。
神明跨过血洼,身形瘦削,面容肃冷。
他揉了揉卢修斯的头:“今后的日子,国家就交给你了。”
卢修斯一愣。
身侧,褚寻鹤疾步走上前:“你!!”
“规则之神为证,”尼奥尔德神色淡淡,“从今日起,米德加尔特不再需要神明,国家之事,全全交由圣骑士之首,斯蒂文家族长子,卢修斯·斯蒂文。”
说罢,他垂下眼,望着有些恼怒和不知所措的青年,轻笑:“我为神,却不辨奸邪,酿成大祸,要如何处置,也依你意愿。”
卢修斯从震惊中回过神:“……”
“不,”须臾,他道,“您不会有罪,规则之神空桑,以见证为交换,许你无罪。”
“是吗,”尼奥尔德一瞥褚寻鹤,“多谢。”
他说着寻到温珣,抓住他腕骨,五指紧紧握着,微微仰头,像在等待谁。
士兵递来了权杖,蓄意已久的夺权提早拉开序幕,有人为卢修斯披上一件猩红的披风,被他抖落。
满地血腥,入目狼藉,罪行被一件件揭开,矛头如意料之中指向神明统治。
尼奥尔德平静的注视这场戏曲,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终于,卢修斯接过了罪状,垂眼:“百年来,神明之注视日渐偏颇,心思险恶者,有权有势者,德才不一者,垄断获得地位的权力。更有贵族倚仗神明威光,贩卖妇女,聚众淫/乱,走私毒酒,扰乱国家,左右政务,使米德加尔特治安混乱,朝/□□/败。”
“故,经讨论,决定废除神明尼奥尔德的统治权,由斯蒂文家族长子,卢修斯·斯蒂文代替,到此,契约结——“
刹那,卢修斯眉头微微一跳。
契约结束,四字从与魔神签订条约的他嘴中脱口而出,便有另外含义,刹那他猛地顿住,但三字一出,法令随即而来,场内登时传来低沉的嗓音:“卢修斯,你来践行诺言了?”
身后人群中有人听出端倪:“是魔神!”
卢修斯神色一变,开口正要怒喝,却见虚空中撕开巨大裂缝,巨鲸利维坦从深不见底的空洞中探出猩红巨眼,左右一扫,定格在好整以暇的温珣身上。
“好久不见,温祭秋。”巨大的眼睛猩红如火,低沉的声音震耳欲聋,裹着排山倒海的威压,“好久不见,害死蓬托斯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