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很多年没有人在自己面前说过这两个字,褚寻鹤一时失笑,端起面前热茶细细喝了口,平静道:“和我?”
卢修斯比了个手势:“自然。”
顿了下,他自己也耸耸肩,自嘲道:“虽然我知道,和规则之神谈交易,的确非常怪异。”
“我既规则,”褚寻鹤说,“若你与我达成交易,日后违背规则,所受的便是神罚。”
他所言非虚,纵然规则之神空桑在阆风那一-夜将自己的神格打进这片大陆,在作为载体的褚寻鹤死亡之前,他依然代表着这世上的规则道理,唯一可喜的,大抵就是除却了命运之神无时无刻的窥-探吧。
卢修斯轻笑:“我自然知道。”
顿了顿他继续说:“但,作为和我神同期的神明,您应该会同意这个交易的。”
玛尼颇为好奇地瞟了卢修斯一眼,却见对方神色平静,深邃的眼窝里的狐狸眼自然地垂着,目光悄然落在满桌白-花-花的文件上。
他看过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神明尼奥尔德的名字、罪和……
自由。
他心头一冷。
褚寻鹤拿起文书看了一遍,半晌神色冰冷地抛开,淡淡道:“我认为,这不可能出现。”
“若是如此,您便更无需慌张了。”卢修斯徐徐道,“毕竟,如果神明无罪,这个交易,不过一卷废纸。”
褚寻鹤盯着他,须臾温珣接过了文书:“但愿如此。”
顿了顿,他对上卢修斯含笑的眼睛:“不过,若神明被判有罪,也请你遵循交易的全部内容。”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重,卢修斯静静和他对视,须臾哼笑一声,递过去一个红色印章,抬手示意褚寻鹤摁下。
随后从胸-前口袋中拿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歪着头扶了扶镜框,右手拿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米德加尔特第一份人与神明的交易,就此达成。
叮地一声,是飞马越过了奥斯特港的关卡,留下象征通行证的金色方块。卢修斯细细收好那张印有神明指印和自己签名的交易书,偏头拉开了紧紧合着的呢绒窗帘。
温珣顺势看过去,猝不及防被白光晃了下视线,微微闭了下眼又定睛去瞧。
玻璃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茫雪原,万里群山不见人影,百丈冻土不闻人声,千里万里都是银装素裹,不见绿意,也未有炊烟袅袅。
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无人之地,而像这样荒凉的冻土,米德加尔特还有成百上千。
若是信仰坍塌,神明陨落,千里冰川在瞬息消融,那么这本就荒凉的土地,该如何养活城中三千七百万人?
一瞬间温珣脑中划过这个念头,心中有些发沉,百年前洪水肆虐时万人哭嚎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不过五百年时间,居然又要重蹈覆辙了么?
时间抹平痕迹,可,竟也磨去苦难的记忆了吗?
两日后,米德加尔特城门前。
马车降低速度,门口士兵涌上前,接过车夫递来的通行证细细检查一番,随即退到一旁恭敬让开道路,朝窗内投来目光的温珣一颔首:“欢迎来到自由的国度,海风和信仰将会指引您的道路,相信你将会在米德加尔特事事顺心!”
飞马放慢脚步走进宏伟的城门,正中木板上龙飞凤舞刻着名字的牌匾在少有的阳光下反射出金色的光晕,跟随着马车一块走进欢笑未断的自由之城。
马车停在高大建筑门口,侍从迎上前,礼数周全地打开车门,侧身等待车内人走下。
温珣扶着门框下了车,摆手谢绝身侧青年引路的建议,抬眸一扫,望着红色塔尖展翅翱翔的白鸥,出了会神。
褚寻鹤走下车,无声将手搭上他肩头,用力揽过去,低声说:“天气冷,把斗篷穿上。”
温珣抖抖肩膀:“尚可。”
褚寻鹤不语,大手探下去捏住冰凉的指尖,警告一般勾了勾,压了声音说道:“穿上。”
温珣被他一连串动作逼得抖了三抖,半晌不情不愿地披上斗篷,扭头撞上卢修斯饶有兴致的目光,欲盖弥彰地别开视线,喊了句玛尼。
玛尼从卢修斯身后探出个脑袋,托温珣前几天语重心长教育的福,他这次乖乖穿上褚寻鹤买的厚斗篷,毛绒帽子衬得下巴尖细,被温珣偷偷交换给他的一圈白毛落满星星点点的冰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更显得皮肤瓷白。
听见温珣的喊声,他伸着脖子应了一声,越过卢修斯噔噔噔跑到他身边,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温珣的肩头,下一秒果不其然被褚寻鹤甩了个酸味的眼刀,于是毫不害怕地回瞪过去。
温珣摸了摸他漂亮的发旋,正要带着笑说什么,身后卢修斯拿着文件施施然凑上前,低眸一扫玛尼微微发红的脸,问:“我倒是忘记了……这位小先生瞧着不像是阆风人,敢问是同行的伙伴,还是……”
“朋友。”温珣打断他的猜测,“卢修斯先生应该已经查过他的背景,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呢?”
卢修斯笑容未变:“这几日米德加尔特不时有人冒充保镖骗取游客钱财,我也是出于谨慎多问一句,还望温先生见谅。”
温珣礼貌点头,牵着玛尼递过来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酒店。
侍者领了三人在房内放好行李,收拾一番,站在门口原封不动地将卢修斯的嘱咐复述一遍,含笑道:“若有事想找卢修斯大人,便唤我就好。”
温珣含糊应了一声,余光一瞥侍从表情,像是无意般开口问道:“卢修斯是一个怎样的人?”
“……”
侍从笑容不变,眼露瞻仰:“卢修斯大人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就已经身居要职,威名赫赫,这米德加尔特城中,有谁不瞻仰他呢?”
“……”
温珣平静地观赏对方夸张的表演,取来桌上的甜点,挖下一块塞进玛尼嘴里,语调淡淡道:“哦?这么说来,那还真是值得敬佩。”
侍从微笑附和,被白织布包裹的手指胡乱绞在一起。
温珣就着难言的沉默手把手喂了玛尼几口巧克力蛋糕,等对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这才把蛋糕往桌上一放,踩着褚寻鹤熟悉的脚步声不慌不忙地揭穿他:“那你刚刚,为何刻意避开与那位受人尊敬者肢体接触?甚至只愿意用戴着白手套的那只手和他交握?”
侍者唇角的笑容一僵。
褚寻鹤从拐角转过方向,手中拿着方才卢修斯递来的文件,抬眼就见个瘦高人影站在房间门前,笑容僵硬,双眼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屋内。
他心头一动,快步走上去,沉着脸就要赶人,却听那瘦高个的男人突然面容狰狞,啪啪脱下手上白色手套,像是丢什么肮脏的垃圾一般扔到地上,长靴重重踩上去:“肮脏!”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用脚后跟使劲碾了碾那片布料:“低贱!”
褚寻鹤心头一沉,转身对上温珣冷静的目光。
顿了下,他放下手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瞥了眼搂着手臂津津有味看戏的玛尼,语气难辨喜怒:“你怎么还在这?”
玛尼撩起眼皮施施然朝他瞅一眼,垂下去,继续聚精会神地瞧门前那男人发疯。
褚寻鹤:……
他拧眉,正要说什么,就听门前传来讥讽的嘲弄:“先生,你们怎么运气这么不好,碰上他来迎接你们呢?”
温珣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眨了眨眼:“怎么?”
他笑的人畜无害:“十二圣骑士之首,年仅二十八岁就身居要职,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碰上本该是福气,为何成了运气不好呢?”
“惊才绝艳?”侍从嗤笑一声,揉了揉手指,歪着头扫过温珣面容,“先生,您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可惜脑子不太好用?”
温珣含笑不语,身侧暗搓搓较劲的褚寻鹤和玛尼霎时黑了脸。
走廊传来脚步声,侍从面色一变,惊慌地左右一瞅,再瞧温珣,迅速窜进房门,咔嚓合上了门。
不多时,门外传来轻而有节奏的脚步声,须臾有人叩了叩门,卢修斯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几位,阿斯加德发来急报,需要我立刻回去处理,很抱歉无法与你们共进晚餐——祝你们今日一-夜好梦,我们明日再见。”
几人都没吱声,温珣一手撑住太阳穴,斜眼去瞟缩在角落,面色阴晴不定的侍从,等脚步声走的远了,才端过咖啡尝了口:“说吧,他走了。”
侍从没应,悄悄拉开门瞅了几眼,这才放下心哐当关上门。
玛尼伸长手拿了两个司康饼,分给温珣一个,又熟练地夺走他手上咖啡,倒了杯茶换上,自己就着浓郁的卡布奇诺咬了口饼干。
……简直就像是在看戏。
温珣捏着那块司康饼,扭头对上褚寻鹤的视线,脑中同时浮现出相同的念头。
“……”侍从咽了口口水,“先生应该知道,在我们国家,真正崇高的人,将拥有神明的注视,并且前往埃尔夫海姆和精灵结成契约,获得力量。”
温珣唔了声,低头咬了口司康饼。
侍从顿了顿,又说:“可是斯蒂文·卢修斯是个例外,是十二位圣骑士的例外,也是所有靠近阿斯加德的贵族中的例外。”
温珣挑眉:“他没有得到注视,也没有和精灵结契,是么?”
“是的,”侍从的嘴角挂着鄙夷的笑,轻蔑地耸耸肩,“是的,先生,他是个失败者,是耻辱,是败类,像这种人,本来应该被驱逐出阿斯加德,本来应该沦为——”
“纵然他没有得到神明的注视,”对方一字一句实在太过难听,温珣双手环胸,神色冰冷地打断他,“能够坐上这个位置的人,自然有过人之处——难道他不是你们所敬仰的前骑士达米安大人的孩子么?”
“天哪!”仿佛听到什么惊天的笑话,那侍从朝着他翻了个非常不礼貌的白眼,咧着嘴呵呵笑道,“天哪!先生,您是从五百年前穿越过来的么?我居然会在如今的米德加尔特听到这样的话!”
他的举止实在有点癫狂,温珣不适地皱起眉,囫囵吃着手上半个司康饼:“……”
“先生,”侍从说,带着狰狞的笑容,“先生,现在外界,早就将金色的达米安视作一个遗憾了。”
温珣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挑眉看他。
“金色的达米安,神明的信徒,国家的荣耀,还有由他而繁荣崛起的,斯蒂文家族,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侍从歪头,两手抬起比了个从中间碎掉的手势,“就像一棵大树,从中间被人用刀咔嚓咔嚓!折断。”
褚寻鹤没了耐心,实在不想再和这种半癫狂半亢奋的疯子多打交道,一挥手催促两句:“说重点。”
侍从面上的表情眨眼冻结,瞧着就像是播放的视频突然被按了暂停键。
半晌,他才呵呵道了声歉,两手交叉搓了搓:“先生,您可知道为什么明明卢修斯是耻辱,甚至没有获得神明的注视,最后这个位置,却还是由他来当?”
温珣不应。
那侍从也没恼,半晌自问自答:“因为神明虽然答应了让斯蒂文家族三代昌盛,可是这个受诅咒的世家已经没有人了,先生。”
“斯蒂文家族至今三代,一个残疾,一个早夭,两个疯子,就剩一个斯蒂文·卢修斯,还能勉强算是一位正常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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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