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装的像吗?”房间内,玛尼红着脸把手从温珣肩头撤开,小声问道,“是不是有点假?”
温珣边解下披风,边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摇头:“装的不错,一瞬间连呼吸都没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玛尼:……
紧跟进来的褚寻鹤:……
他掐了掐眉心:“我记得三百年前十二圣骑士首席,还是达米安。”
温珣从袋子里挑出买给玛尼的冬衣放在床头,闻言哼笑一声,戏谑道:“金发的达米安,神明最赤诚的信徒——精灵族和人类诞下的孩子,按常理而言,本不应该这么早死去。”
褚寻鹤看了看他:“倒是记得很牢。”
温珣一笑:“你忘了,尼奥尔德很喜欢他——在一次战争后,甚至将腰间的佩剑取下赠与对方,那个夜晚也因此被后人称作降下福音之夜。”
金色的达米安,时间中诞生的最干净的孩子,精灵一族赐予他纯洁,人类一族赐予他赤诚,当年温珣也曾经见过一面,彼时对方已为人父,周身却依然环绕着人类几乎不可能拥有的圣洁白光。
那是没有罪恶的象征。
衣物整完了,温珣直起腰,余光漫无边际地一扫,对上玛尼难得认真的目光,一愣:“怎么了?”
“……”
玛尼罕见地没笑,坐在床头,一撮棕发垂在眼前,被他不耐烦地拨开,撩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被冷汗浸透的浓黑眼睫,目光森寒如同风暴之前的海平面,落在温珣身侧虚无的某一个点,某种压在心底,被层层束缚的情绪夺笼而出:“……他不配叫这个名字。”
“金色的达米安,是个背叛者。”
……
“……你说的,是那位达米安么?”长久到一个世纪的沉默后,温珣沉声说,“被所有米德加尔特人拥护和赞扬的,前十二圣骑士之首?”
玛尼点了点头。
他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角,面色难得很冷,就像内心挤压太多的暴怒和怨恨突然喷发出来,一时竟然不知道往何处发泄,只能胡乱在口袋里摸索:“稍微等——”
忽然眼前出现杯酒,玛尼一怔,连正翻找口袋的动作都忘了,斜着肩膀伸长脖子,凑到杯沿急促地喝了两口,须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温珣将刚刚拿来的热酒放到一边:“说吧。”
“……”玛尼低下头,浅棕色的发梢落下来,遮住眼睛,也挡住眼底不清不明的情绪,只用力揉了揉手指,“金色的达米安曾经背弃了神明,也背弃了国家,是他带来了污秽和罪恶,从而为米德加尔特的动乱埋下祸端。”
温珣看着他:“你怎么确定?”
“……你们也发现了,我使用的是精灵的魔法。”玛尼双手撑在床板上,死气沉沉地垂着眼睛,“这是精灵族的王和我讲的。”
“怎么证明?”
“……”
“阿多尼斯曾告诉我,当我站上甲板,在海风中遇见的白发青年,就是世人以为早已陨落的时间之神噎鸣,”玛尼说,“他还告诉我,你一定会聘用我,也一定会允许我的跟随。”
温珣微微眯起眼,金眸在极浓的黑暗和暗黄油灯灯光切割出的明暗中显得非常幽深:“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解释。”
“不过,”他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需要知道,你所谓的背叛,指的是什么?”
……
从某种意义上讲,卢修斯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官。
当第二天清晨六点二十,温珣打开房门,接到侍从遵照那位首席圣骑士的命令送来的,根据两人口味进行适当调整的早餐时,他不禁揉着眼感慨了一句真用心。
清晨六点,若是宋泊舟,估计还在床上和被子作斗争,哪里能想起来给宾客预订早餐。
这位首席骑士当真有几分本事。
温珣边想着,边偷偷摸摸将另一份早餐中的咖啡和自己的热茶调换。
六点三十,三人在门口与那位首席骑士见面。
卢修斯换了身黑底镶金的西服,边角熨烫整齐,漆皮长靴亮到反光,手中握了一把纯黑的长柄伞。
见到打头的温珣,他含笑走上前,为他挡下头顶纷纷扬扬的大雪:“马车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这边请。”
他在西服里配了件纯白衬衫,袖口和领口处稍稍长了一截,露出一圈金线,衬得本就缺少血色的皮肤更加苍白,整个人像是尊象牙石雕出来的人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血统或者家族因素,他的五官非常深遂立体,鼻梁高挺,几乎和眉骨齐平,因此显得眼窝更加深邃,睫毛很长,一双翡翠色的狐狸眼无论看谁,都有些不知真假的笑和情。
此刻他半垂着眼帘看向温珣,唇角微微勾起,眼眸含情,温声道:“温先生,雪天路滑,小心些最好。”
“……”温珣瞥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看来这家酒店老板不太管的住嘴。”
卢修斯并不辩解,施施然一笑,撑着伞将几人送上马车,随后冲车夫比了个手势,自己也用力一蹬,跃上马车关上门。
一声嘶鸣,马蹄声乍起,窗外雪粒争先恐后拍打在窗上。
卢修斯翘着腿坐在窗边,为几人倒上提前准备好的热酒和热茶:“大约两日,便能到达,期间几位可以好好休息一番,我也准备了一些食物供路上食用。”
温珣瞥了眼单独给自己倒好的热茶,没动,不慌不忙地喊了声:“卢修斯先生。”
卢修斯微微侧过头,颇为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比了个请用的手势,示意他先吃些东西暖暖再说。
“……”
温珣最终还是拿起两块精致漂亮的小蛋糕,把面上的巧克力奶油都刮给一边眼巴巴地,满眼都写着想吃的玛尼,自己挖了一口柔软的蛋糕胚送进嘴里。
褚寻鹤一边看着窗外飞速变换的场景,一边用余光看着咽下蛋糕后双眼发亮的温珣,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身前的两块也挪了过去,看向正摆弄暖炉的卢修斯:“尼奥尔德应该对你非常满意。”
“……”卢修斯手中动作不停,只微微抬起眼皮,笑道,“何以如此?”
褚寻鹤迎着他恭谦的微笑,面不改色地说:“我在自己国家,还未见过一位先生能够体贴到如此程度。”
温珣闻言眯起眼,勉强压下嘴角戏谑的笑意,玛尼叼着刚刚塞来的樱桃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远在阆风忙得焦头烂额的宋泊舟连打三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蹦起来怒气冲冲:“谁骂我?!”
周围人无一敢抬头回答,只有白笙顶着两个黑眼圈走过来,抄起案卷劈头盖脸给了他两下。
“多谢夸奖,”卢修斯笑容真诚,目光恳切,“神明的确对我非常满意,实不相瞒,腰间这把佩剑,也是神因为家父的恭谦赠与的奖励。”
“……”褚寻鹤微微皱起眉,“您的父亲是——”
“想必各位应该都听过他的名讳,”卢修斯含笑,神色带着三分骄傲说,“神明的信徒,金色的达米安。”
咔嚓——
一声脆响伴随着低低的惊叫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褚寻鹤扭过头,看见玛尼手忙脚乱地找出手帕收拾满地瓷片,一边关切又小心地望着温珣的手背,后者瞧着却没什么表示,垂着眼稍稍往旁边挪了下,抹了把手背。
抓着手腕拉近一看,就见手上划了道手指长的口子,正朝外渗血丝。
“……”褚寻鹤神色微凉,拿出止血药物正要朝上抹,一旁卢修斯已经掏出了药膏:“我来吧。”
说着已经挖了一块抹在伤口上,转头又朝满脸通红的玛尼挥挥手:“玛尼也先生别弄了,放着我来收拾,可伤着没有?”
“……”玛尼捧着满手帕的瓷片,杵在原地,垂着视线嘟哝了句没有,被卢修斯不由分说抢过帕子抓过来,也挖了勺抹在满手细碎的伤口上。
药膏有点凉,玛尼不适应地蜷缩了下手指,碰到卢修斯的手,这才发现被手套包裹的皮肤并没有那么细腻,反倒颇为粗糙,指腹和虎口布满了伤疤和厚茧,像是久经劳作和磨难。
他心下一惊,快速抽回手,垂着视线怔怔发起呆。
褚寻鹤握着手腕把温珣拽到自己身旁,握紧了,偏头,问重新戴回手套的卢修斯:“阁下的父亲,当真是一位赤诚恭谦的勇士。”
“啊,”卢修斯用手指一点点抚平手套上的褶皱,闻言露出一个颇为怪异的笑,“啊,的确如此。”
温珣斜他一眼。
那抹笑意实在古怪,就好像在那一瞬间这尊精美而恭谦的雕像裂出一条细缝,某些不可告人的阴暗想法透过裂缝渗了出来,漫上眼底,又旋即消散。
“家父生前曾教导我要信仰至高无上的神明,是他赐予了米德加尔特自由和潇洒,也赠送了斯蒂文家族无边的荣耀和权力,”斯蒂文·卢修斯双手交叉,自然垂在膝头,“我对此深信不疑,并竭力想要为这辛劳的神明分担沉重的责任。”
“当然,我无法替他处理国家大事,”青年无奈地耸耸肩,半开玩笑似的说,“毕竟若是真的处理,那就不是分担,而是有不臣之心了……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心处理好我能做的一切。”
他说这话时唇角含笑,神色三分感慨:“一晃这么多年,当真如梦一场。”
温珣从这话中嗅出写不明不白的讥讽,撩起眼皮朝他投去一眼,正对上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一愣,就听卢修斯轻轻地吸了口气,从后方拿出了两本文件,放在摆满糕点热酒的桌上。
温珣瞥了一眼,用米德加尔特语缓缓念道:“关于近期城中盛行的成瘾性酒品莱伊娜的调查报告。”
他顿了下:“成瘾性?”
“是的,先生,”卢修斯把文件齐齐摆好,翻开第一本,找到一面文字递给温珣,“事实上,这次来到奥斯特港迎接你们,我的确也有自己的私心——就是这个。”
他边说着,边贴心地给旁边想看又不敢凑过去,只能撩起眼皮偷瞄的玛尼递过去附件:“近日,米德加尔特开始疯狂流行一种新酒,就连阿斯加德附近的贵族们也难以幸免,很多人因此家破人亡,精神错乱,并且出现非常严重的戒断反应——近来十二圣骑士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也是因为此物。”
资料上写的非常清楚,温珣草草扫过一眼,将文件放在桌上:“先前轮船上,那些海盗所抢夺的……”
“是的,”卢修斯点头,“是的,他们抢夺的,正是此物。”
“酒能迷乱现实和梦境,”他正色道,“而此类酒,似乎能唤醒人心中最阴暗扭曲的一面,让他们变得非常激进和荒唐,信仰之力也因此变弱。”
温珣心中有底,余光一瞟玛尼,直直撞进一双沉冷的湖泊。
玛尼在看到第一个字时就撩起了眼皮,那双漂亮又锋利的猫眼直勾勾切进温珣眼中,又像是刀一般把自个剖开,展露出内心翻天覆地的憎恶和仇怨,像是下一秒就要跃起将这东西毁灭殆尽。
他不禁晃了一下神,再看去,看见个线条利落的侧脸。
玛尼皱着眉,五指绞紧手上那份文件,又轻又冷地问卢修斯:“你想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声询问警告的意味似乎大于疑惑。
“……”卢修斯的嘴角极快地掠过一丝讥诮,旋即他转向温珣和褚寻鹤,恭恭敬敬又言辞恳切:“我希望三位可以和我做一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