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泊舟被这句非常淡定的胡言乱语唬的脑壳疼。
帝君在上,要知道他当时冲进洞穴瞧见个一模一样的谢无今站在温珣身边时,他还能安慰自己神魂非实体,会瞬移也情有可原。
然后出洞一瞧,两个谢无今一个谢共秋,谢家父子百年后齐齐整整,还能多出一个。
他傻了。
再定睛一瞧,温珣和帝君气定神闲,淡然自若,谢共秋面色不改,除了被两位父亲都摁头抱了一遍后耳根一路烧到脖子外,一切正常。
那些个士兵在旁若无人的议论天边席卷而来的大浪,那自掉马后就没个正形的邪神正吊儿郎当地凝了水镜,顾影自怜,至于之前桀桀跟个鬼一样的苍梧,早就被白笙打晕,不省人事。
真正像个疯子一样比谁眼睛大的只有他和白笙。
嗯,还好还有白笙。
几声细微声响,宋泊舟回过神,就见那位自称来自未来的谢无今在沉默中开始动作——他五指成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挖进自己心口,须臾掏出了个东西,交给温珣:“还你。”
宋泊舟从抛出的空当瞥见一抹白,心下有底,看着未来人士的眼神柔和不少。
温珣接过,垂眸一看,是个匀称漂亮的骨头,时不时有金色纹路流过。
他心念流转,手中微微用力,神力破骨而出,刺进经脉。
旋即,后颈被布料遮住的火红纹身滚水般发烫,一声嘶哑长鸣划开沉寂,赤色循声窜起,火红翅膀迎风展开,每一根羽毛都浸-透了熊熊火焰。
温珣伸出手指,指尖碰到火苗却仿若未及,慢条斯理抚过每根光泽亮丽的长羽,依依不舍一般停在最为艳丽的那根羽毛上:“菲尼克斯?”
翅膀轻轻摇动,羽毛扑簌簌乱抖,像是在回应。
温珣抿唇轻轻一笑。
那位未来的将军静静注视温珣身后如火焰般炽热的翅膀,直到神明回过头,他才开口:“它来自另一个时空,虽说这个时空你的菲尼克斯也并未消失,不过你神魂残缺伴生之物缺失,这神兽绕生总是安稳些,更何况……”
温珣平静地投来目光。
“更何况,那位神明已经不需要了。”
轰隆一声,水柱从天而降,褚寻鹤眼疾手快起剑斩断,拉住温珣朝后急退两步,厉声问:“这是何意?”
旧神与神兽同生,后者与前者心灵相通,若神明不再需要神兽……
要么这位神已经陨落,要么,这位神即将堕魔。
“谢无今”没有回答他的话,自暴自弃一摇头:“已经不重要了。”
褚寻鹤想起此间谢无今回忆时讲述的那句:没有神明和希望的世界。
什么叫,没有神明?
什么叫,没有希望?
远处隆隆声响不断,温珣一瞥就见将要倾倒一般的天幕:“怎么回事?米德加尔特的洪水,怎么会冲到阆风?”
褚寻鹤同样注意到天幕的黑影,不得不将方才冒出的千百疑惑一并压下,语气冷然:“这两年封印不稳,加之今年冰川异样,神明抱恙,部下实力残缺,米德加尔特的水灾已经闹了数次了。”
米德加尔特一国,在伐魔战争中还是一片汪洋,万物不生,凡所来者,皆淹没于波涛难平的无底深海中。自神明尼奥尔德奉神明委任,建巨船渡人民,又结封印成冰川,此地才勉强能够居住。
温珣皱眉:“米德加尔特底下,镇压的可是千年前吞噬海洋之神神格的魔海?”
说罢,巨浪滔天而来,成线雨珠劈头而下,旋即在地面上砸出深浅不一的黝黑深坑。
咚地一声,宋泊舟挥刀一斩,刀光划亮黑夜,刹那便将扑面的两米巨浪一分为二!
“自然,”一刀斩断,霜花自断裂处蜿蜒攀爬,须臾便冻住滔天巨浪,他扫视一周没有遗漏,抽空回过头抢话,“不止神格,还有他的伴生神物,巨鲸利维坦。”
温珣面色骤变。
“巨鲸利维坦,”咔嚓两声,坚冰冲破,一分为二的海浪倾盆而下,褚寻鹤扬手筑起屏障,护住首当其冲的众人,喃喃道,“很熟悉的名字。”
温珣难看地扯起唇。
“巨鲸利维坦,这个名字,居然还有人记得,”他缓缓道,“我还以为,如今的人们,应该都只记得他的别名。”
“第十三位邪神,深海魔音。”
“……居然是他,”巨浪此起彼伏,谢无今跟在宋泊舟身后,两刀斩断,额角已经冒出细密汗珠,顺着下颌淌落,“若是他的话,就麻烦了。”
深海魔音,凡水可存之地,皆见其影。
“谢无今!”
潮水倾盆,白笙开盾护住其中几个落单将士,正要扭头询问褚寻鹤解决办法,下一秒猛地瞪大眼嘶声叫道,“手!”
几人都是一怔,温珣的眼刀刷刷刮向同时停下来的两个人。
未来那位淡定依旧,负手垂眸,如今这位……
他目光一落,定在对方背到身后的右手上。
见他注意,那手又往后挪了挪,直到被谢共秋逮住,不由分说揪出来,展现在光下。
只见从指腹到手腕一-大片地方没了皮肉,森森白骨大咧咧敞开,稍稍一动还能看见内里没有消失的经脉。
温珣倒吸一口气,两指扣住他完好的那片皮肤,喝道:“怎么回事?!”
说话间,冰雪般凌烈的光芒刺破黑沉,霜寒冲背而来,当头巨浪在离树梢分毫之间被牢牢冻住,惊魂未定的士兵又是一阵雷鸣似的掌声。
褚寻鹤助宋泊舟暂时定住洪潮,匆匆赶来,一眼瞥见糟糕透顶的指骨,眉角一抽:“这是……”
“有人强行驱动神魂熔炼,”谢无今说,“作为承载者的我开始被腐蚀了。”
“能察觉是谁么?”
“……不知。”
就说两句话的功夫,伤口的范围又扩大了一倍,整只手都已经露出骨头,鲜血不要钱地流,看着让人生寒。
温珣冷着脸,小心翼翼地举着那只伤口还在扩大的手,朝一旁照镜子照得开心的瓦沙克招了招,指着谢无今不成人样的骨节:“来看看。”
瓦沙克走来,脖子懒洋洋一弯想靠在温珣肩头,被褚寻鹤一个眼神赶到旁边。
他低头看,在潮水冲撞巨冰的咔嚓声响中风-骚地一挑眉:“唔,是那个神经病干的吧。”
他说着,抬起一指嫌弃地伸向因为不说人话被白笙用布条塞满喉咙的苍梧:“喏,那个也是,比你还不成人样——如此看来你还算好运。”
顶着个骷髅手的谢无今:……
他礼貌答道:“多谢安慰。”
瓦沙克挥挥手表示不用道谢,下次拿剑把我怼回长庚的力道轻点就行。
一旁来自未来的谢无今哼笑一声:“看来是被打习惯了,居然还想着下次。”
说完便迎接到身旁几人震惊的目光,他微愣,笑着无奈耸肩:“寂寞了八百年,哑巴也能舞出花。”
谢无今若有所思,宋泊舟面露惊恐,瓦沙克大叫一声闭嘴,被褚寻鹤一个摁头缩回温珣背后。
出发前以防自己受伤,谢共秋囫囵往包里塞了几捆纱布,又被侍卫临时临头偷偷递了伤药和止血药,这会倒是派上用场了。
白笙不要命地给那只骨骼尽显的手布上厚厚几个治疗法术,谢共秋紧随其后,拿药和纱布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包的严严实实。
谢无今这情况,谁也不知道到底哪种办法有效,索性都一股脑堆上去,能起点作用最好。
只是也有可能,药石无医。
温珣走到苍梧面前,反手扯着瓦沙克的衣领把人拉到身边:“说吧,刚刚想说什么的?”
瓦沙克支支吾吾。
温珣啧了一声,罕见地急躁起来:“说!”
“好好好你别急……”瓦沙克一见把人惹急了,摆摆手急忙道,“我说温祭秋……你应该很早就猜到了吧?”
温珣斜眼看他,垂手扣住苍梧侧面生出的一张脸,两指用力拔出口中一块皮肉,垂眼就见上面刻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瓦沙克没注意这点小动作:“这个幻境,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你建立的。”
温珣没吱声,手指动动把那片东西塞进布袋里,闭嘴当作默认。
瓦沙克:“谢无今是谁?从小,被你捡回来放在心尖上的孩子,为了压他身上的孽债你连菲尼克斯都舍得给他,怎么舍得让他魂飞魄散?当时塔尔赫尔引导苍梧建立这个幻境的时候,就已经算准了你狠不下心。”
温珣扯起唇笑:“我自然狠不下心。”
那是谢无今,是旧神罪孽造就的谢氏一族最后的血脉,是他从死人堆里一步一个脚印救出来的孩子,也是温祭秋这个名字的创造者,他怎么痛下杀手,他怎么舍得举剑?
“所以啊,”瓦沙克一摊手,“苍梧方才说,此间怨和孽债一旦熔炼,地脉被污染,不仅冥陀兰会顺着地脉蔓延整个阆风和大陆,时空也将扭曲——未来将会降临在现在。”
他抬手一指龟裂的巨大冰川:“这就是影响之一。”
“温祭秋,这是在逼你去死呢。”
温珣一哂。
神明永生,但神,也会陨落。
或是由于天命,或是由于自身,或是……燃魂。
温珣以凡人之躯,惩戒之体,擅自动用时间之火,就是用自己的神魂为燃料,滋养其为自己所用。
神明的魂魄,坚韧,也强大。
这代表着,以魂入阵,再投以全身神力,纵是旧神设下的,再古老再坚硬的幻境,都会迎刃而解。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褚寻鹤被规则束缚,更被旧神约束,无力破局,冥陀兰承载怨孽,动之影响所有此间无辜生灵,若不杀镇石,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办法——
燃神魂。
他心中微动,垂下目光,徐徐展开刚刚从苍梧口中抢来的皮肉,指上鲜血朝皮面一抹。
显出繁复却熟悉的献祭神魂咒语。
也就是,让收回菲尼克斯的旧神,用自己本就残缺的魂魄,再战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