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内,谢无今盘腿而坐,占着自己神魂考验五百年,正伸手去拨弄开的正艳的冥陀兰。
温珣见状,上前挡住:“不要命了?”
谢无今神色自然:“准确来说,我现在已经没命了。”
温珣:……
他无力:“说吧,这个村子到底怎么回事?苍梧和那位假冒的白衣人暂且不提,洞外的谢无今又是谁?”
“……”谢无今收回手,看向褚寻鹤,“帝君应该,已经略知一二。”
褚寻鹤嗯了一声,撕开指腹伤口又滴进两滴鲜血。
神明鲜血的滋养让魂魄周身散发出明亮的光圈,谢无今长长舒了口气,眉目间的焦灼稍稍淡去些许。
须臾,他握紧身侧长剑:“如两位所见,这个村庄在我到来之前的十年里,一直在进行祭祀邪神的仪式,数以百计的孩童被生生活祭,怨气孽债冲天可见,又尽数被那名名叫苍梧的老人收取。”
“但孽债和怨,收集最为困难。”
“所以,苍梧看中了你承怨之体,”温珣沉声道,“他想以你为容器,容纳全村数百人的怨气和孽债,再结合谢氏百年来积累的孽债,污染地脉,传播冥陀兰。”
谢无今点点头:“正是。”
他道:“村中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大型祭祀,生挖选中幼童的心脏和灵根,从而献祭给你现在所看见的这座雕像,以求神明赐福。”
可是显然,面前这座雕像虽用汉白玉制成,却不过无神赝品。
“魉,就是今年的祭品,”谢无今道,“我是从店小二口中套出这件事,并且发现,魉的身份更加特殊,他身上的怨和孽几乎和我幼年相当。”
温珣:“从何而来?”
“父母惨死,亲族屠尽,据说当年先辈在战争中投靠魔神屠戮万人,这些怨气都聚集起来,附着到了魉的身上。”谢无今说,“我询问多次,后来猜测大抵是因这孩子被命运之神改了命格。”
有了这样特殊命格的孩子,村中自然会举办不同往年的盛大祭祀,进而不正不巧,被驻军休息的谢无今等人发现。
很完美的圈套。
“我身负你当年所托的菲尼克斯之骨,本该置之不顾,待回都将骨骸传给谢共秋后再行打算,这样才算完美,”顿了顿,谢无今眸色复杂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喃喃叹道,“可谁让这是个孩子,九岁,那般纯善。”
孩童纯善,世人皆怜。
后面无需多说,大抵是将军做了此生唯一一件不合逻辑的傻事,一群人再也没有回来,却也并没有死去。
谢无今自嘲地摇摇头。
“那……洞外那个谢无今,你是如何遇见的,”喉头滚烫,温珣上下吞咽数次,像是连着唾沫将心头滔天-怒意一并咽了回去,哑声问,“他又是谁?那个白衣神明,在这又担任了什么角色?”
“破壁者。”
“什么?”
“那位神明,打破了未来与现实相隔的墙,”像是想起了些震惊的记忆,谢无今摁了摁眉心,说,“外面那位谢无今,就是他借助冥陀兰从时空缝隙中带来的,八百多年后的我。”
温珣感到寒意从尾椎一路冲进脊背,褚寻鹤的手指轻轻搭在自己后颈。
他的指腹有点凉,湿润而冷,冻的那一小块皮肤跟烧起来似的。
温珣不适应地缩脖子躲开:“如何证明?”
“他向我出示了另一块菲尼克斯之骨,并且您应该知道,此骨若是强行被夺,会在瞬间化为灰烬,重生于你的手中。”谢无今回答,“因此,他不会是假的。”
他无法忘记那日,自己正游荡在白日祥和的街道上,迎面时空突然撕裂,犹如其后野兽拨开两边一般破开大洞,旋即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青年徐徐走出,向他展示了自己手中的菲尼克斯之骨。
随后不冷不热,平静地告诉他,自己来自八百年之后的那个世界。
一个……没有神明,也没有希望的世界。
谢无今不愿相信,可谢无今不得不信。
而后,那位从百年之后走来的自己在他面前捏出一棵飘香的桂树,告诉他此后两人为一体,夜晚魂灵不会拥有记忆,因此他苦守循环不变的白日,自己困于残暴绝望的夜晚。
待熬了这剩下几十年,或许能等到温珣和褚寻鹤。
届时,这个时空中的菲尼克斯之骨,就可以物归原主。
……
“……”冥陀兰又开一朵,温珣眼前一花,迫不得已退后些许,眸色深深,注视着谢无今,“累么?”
谢无今停顿一下,抬头直视,那双明亮的黑色眼睛刻进神明的面容。
他笑了笑:“尚可。”
神明的注视遍及大地,神明的目光从不停驻。
有人为了那一抹视线苦苦待了千年,与其相比,自己这百年时间,不值一提,亦不算累。
褚寻鹤从那段话中猜出了些许端倪,静静看了挚友许久,在长长而悠远的风声中问他:“菲尼克斯之骨在何处?”
谢无今起身,一指花丛中端坐垂眸的雕像:“在他的眼眶中。”
两人应声走去,果从低垂雕像的眼眶中摸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骨头,再往里看,就见两颗眼珠孤零零立着,熟悉的黑色瞳仁无神无情。
“那是我的。”谢无今无所谓地说,“这座雕像就是污染地脉的载体,因此,自然需要用我的躯壳和苍梧的身体一同组装。”
温珣闻言望着雕像清瘦颀长的身躯,仿佛透过汉白玉质瞧见内里堆积,畸形,腐烂的血肉。
他别开眼。
“这个幻境,本身就是无解的,”谢无今神色复杂地望着那装满自己骸骨的雕像,须臾正色道,“虽说那位白衣神明劝你杀了我,是出于别的一些原因,但,他说的同样也是事实。”
他的血肉骸骨已经和苍梧的黏合交缠,即使打破雕像,也无法分离复原。
因此,要毁了这承载怨孽的容器,只能将白玉连同里面血肉一并以神火焚烧,届时,神魂也自然会被烧成灰烬。
“……那位未来的谢无今,”沉默几息,褚寻鹤眯着眼看向远处亮光,隐隐约约从光中看见一个奔跑的人影,“既然破幻境必毁魂灵,他,又是如何出来的?”
“帝君,冥陀兰花谢花开,以五百年为一周期。”
褚寻鹤怔然。
兜兜转转,千辛万苦,却最终绕回原处。
绝望和无能的狂怒同时冲进琥珀色的眼眸,褚寻鹤抿唇,听见温珣哼笑一声:“的确如此。”
褚寻鹤微微睁大眼,本能地伸手扣住温珣手腕,声音发紧:“不行。”
温珣没吭声。
洞外传来两声呼喊,像是宋泊舟扯着嗓子没命的叫,褚寻鹤本能抬手,剑光划过,长剑已经叮的一声,炸出手忙脚乱的人影。
看得出对方在洞中摔了不少跟头,膝盖手臂上沾满血块,面上惊魂未定,大口喘了数下才哈第一声嚎起来:“帝君!不好了!”
褚寻鹤眉心一跳,温珣已经抢他一步冲到宋泊舟面前,两指一抹汗淋漓的脸颊,摩挲片刻:“怎么了?”
“海、海水……”宋泊舟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海水,倒灌!”
……
几人匆匆跟着赶到洞外,就听一个熟悉的人声正扬声喝道:“米德加尔特今日突逢天灾,冰川消融,海水失控,神明病危,无以自保,海水顺流冲向阆风,若我们不能将洪水止于此地,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城都。”
温珣额角青筋一冒,褚寻鹤无言捏了捏眉心,谢无今颇为讶异的眯起眼。
“我怎么……”他喃喃道,“我怎么,好像听见了小秋的声音?”
温珣:……
温珣一边在心里痛骂谢共秋一边嘴硬地否认:“怎么可能?小秋离这千里之远,定不可能赶来——”
话音刚落,眼前就出现个高挑身影,见到自己眉尖一松,施施然走过来行了礼:“温公子,帝君。”
行了礼抬眼一看,撞上旁边显出实体呆呆站在原地的谢无今,愣住,喊了一声:“父亲?”
温珣:“糟糕!”
果然,下一秒谢共秋就紧紧皱起眉,转头,目光投向宋泊舟身侧垂手含笑得人影:“为何有两个人?”
褚寻鹤:“静心,此事说来话长。”
谢共秋听劝,唇-瓣张合片刻,却还是忍不住咬紧牙:“可是帝君,为何有两个?”
说完,他便觉有双大手摁住后脑,将自己整个揉进没有温度的怀抱里。
谢无今在对方唤了第一声后就习惯性地挂上笑,张开双臂想像当年一样将谢共秋整个抱起来,肩头碰到肩头,才讪讪改成搂抱。
但这也够了,谢共秋还在惊慌中没反应过来,怔怔看着和模糊记忆丝毫不同的高大青年,许久回抱一下,拍拍肩松开手。
两人对视一眼,谢共秋从四岁之后就没有红过眼,这次也自然,换成耳根一路烧到脖子。
他忍了忍,最终没忍住:“你们……可真像。”
刚刚翻身下马,见了那位父亲,男人也是一般含笑高举手臂,一-张-一-合把自己整个摁进怀抱里。
若说有差别,或许是那位搂抱的更加用力,就好像经年数月未见,思念苦等难耐,于是一旦重逢,恨不得把他揉进血肉里。
谢无今微微一笑。
那位未来之人也徐徐走了过来,躬身行礼,须臾一拍谢共秋肩膀:“多大个人,驼背像个什么样子?”
谢共秋欸了声,下意识挺直脊背。
他见了,满意转过头,施施然道:“看来你们都猜到了。”
褚寻鹤嗯了一声,温珣眸色复杂地注视他。
宋泊舟和白笙已经傻了又傻,各自在各自原地站了一会,噔噔噔上前,看看这个又瞅瞅另外一个:“这是……”
白笙想起汜叶极为先进的一个词:“克隆?”
未来那位笑容不变:“非也,是时空。”
“准确来说,我来自据现实时间三百一十二年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