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鞭破开空气,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地轻轻战栗,无数蚊虫仓皇逃离。
其中一只瘸了腿的松鼠没来得及躲,大尾巴匆匆一卷把自个圈成圆球,咕噜噜滚在路上,等着自己被踏成血泥——
吁——
谢共秋眼疾手快勒住马匹,小心绕过瑟瑟发-抖的松鼠团,攥着马鞭朝远处一望。
但见前方薄雾环绕,千年古木拔地而起,树梢交叠如云海,又如铺盖,挡住倾斜而下的金色阳光,略带腥臭的潮气扑鼻,他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系在面上,和谢无今几分相似的深邃眉眼静静凝视这片埋葬自己父亲的古老树林。
须臾,他扬起马鞭,身下骏马嘶鸣着奔进森林。
就在身后,不知姓氏的神明白衣裸足,伫立于树梢,目送他的离去。
……
“这是汉白玉雕成的人像,”莹莹盛放的冥陀兰花丛中,褚寻鹤以手帕摸过神明眉眼,又踢了踢脚边腥臭的血肉,“他们似乎在供奉这座神像。”
温珣望着褚寻鹤把和自己神似的雕像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一言难尽地说:“所以,这些混账真的以为自己供奉的是我?”
手底触感温润寒冷,褚寻鹤收回手,掏出手帕擦净,面色不改地点点头:“很有可能。”
顿了下,他又道:“这座雕像的身体是人-肉制成的。”
温珣一瞥身后亮光处:“苍梧的身体。”
“八成。”
“你先前说,此间谢无今体中,有两个魂魄,”沉默数秒,温珣问,“何意?”
“两个魂魄,一个在白日,一个坠黑夜,”褚寻鹤答道,“日夜交替时,便是他们交换的时候。”
“寄居何处?”
褚寻鹤掏出手中玉石,咬破指尖抹上鲜血:“这里。”
他在第一-夜翻遍了自己大脑中的记忆,才从某个角落捡回当时谢无今尸首的具体情况,想起……他剑上的玉石剑穗不见踪影。
只是故人惨死,饶是爱人又或挚友,都不会在意这丢失的小小物件。
……
神明的血液能够强行滋养魂魄,果不其然,鲜血一经抹上,玉石明光大亮,须臾功夫,光束投照处显出一个虚幻人形,甲胄加身,剑眉英目,见了两人躬腰行礼:“帝君,尊者。”
只是瞧着有些茫然,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居何处。
温珣嗯了一声:“谢无今,安好?”
“自你离开后五百年,尚可。”
温珣眸光微微一动。
谢无今唇角含笑,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来:“只是自你走后,再没来得及喝上花朝节的桂花酒,有些遗憾。”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今日见你,音容依旧,百年应该未受磋磨,甚好。”
……
“幻境的时间流逝好像停止了。”洞外,宋泊舟小心翼翼出了护盾四下走了一圈,见周围再无魔兽,天际却没有泛白的意思,便退回盾中道,“天边不亮,白昼不来,你可有什么不适?”
最后一句话看向谢无今。
谢无今摇了摇头,用力掂了掂快要滑脱的魉,大手托着他的脑袋掰回肩头。
“魔物皆亡,漏洞已补,如今只要尊者破了冥陀兰,此间幻境应该就会破除。”白笙看了眼倒悬昏迷的苍梧,“再将这混-蛋封印,我们应该就可以归都了。”
宋泊舟沉沉笑了,身旁听了白笙话的一行士兵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他一愣,抬手微不可察地擦过眼角,把因为连续熬了两个晚上而格外青白的皮肤揉的通红。
“说来,你还未见过四百一十二年后的阆风,”揉揉眼尾,宋泊舟笑着看向谢无今,“这百年,帝君执掌,国内安稳,变化算是很大。”
谢无今一笑:“我见了。”
宋泊舟唇角笑容一顿。
白笙走上前:“何以如此?”
“这百年,前来深山寻找奇宝,却不幸遇难于此的修习者不乏少数。”谢无今答,“从他们身上,可窥见几分城内变化。”
三人对视一眼,眸中都蓄了满满笑意,只是其中谁是强颜欢笑,谁是心满意足,无人能知了。
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窝在盾一角,探头探脑,不知到底在做些什么,突然人群中涌出躁动,其中一个青年跌跌撞撞奔到谢无今身侧。
谢无今问他何事,他擦了把冷汗指了指一个方向。
三人凑过去,从绿光之中瞧见远处飞扬尘土,间或三两嘶哑马声,还有隆隆闷响。
谢无今眉眼一利,抓了剑就要去查探,被白笙摁住。
白笙一手死死压住谢无今剑鞘,扭头看向倒吊的老头:“不对。”
她的瞳仁颜色很浅,透着灵动的绿光,此刻玻璃珠似的倒映出剧烈挣动的枯瘦人影。
瞬息,她的声音尖利到破了音,不顾一切地破开护盾冲向苍梧:“射箭!他手里有什么东西!”
她边说着边已经冲到苍梧面前,两手如利爪般扣住苍梧手臂,用力一拽——
苍梧吃痛嚎叫,脖子以不正常的角度曲折,张口从白笙手背上撕下一块肉来!
白笙心道不妙,垂眸一看,就见先前形如枯槁的老人已经变了模样,混浊的眼珠分-裂成两个,血色从底部一路蔓延,嘴中长出尖利的獠牙,耳后冒出人脸的雏形。
阵法反噬。
可是祭坛被毁,漏洞被补,时间停止,苍梧体内魔气从而来?
来不及多想,她手上用力一扳一扯,将抱着什么的手臂硬生生拽了下来,挖去手心的某些东西。
摊开手一看,就见血糊糊的掌心陈列着根骨哨,做工精致,形状极好。
看着,非常耳熟。
苍梧还存了一丝理智,看白笙盯着那骨哨面色不定,桀桀笑问:熟悉吗?
白笙扬起眉,眼刀一刀刀刮向他。
苍梧面容癫狂:“你应该认识呀,这是谢无今的小指。”
谢无今的骨头?
白笙觉得沸腾的滚水一路从腹腔烫到喉头,辛辣剧痛尽数冲刷着她的神经,暴虐和杀意几乎将她吞没——她抬起长鞭,想也不想一鞭摔得苍梧皮开肉绽。
“疯子疯子疯子!”手中长鞭呼呼作响,她双目烫红,喝道,“这也是你敢侮辱的物件?这也是你能碰的东西?!还有什么?你还碰了什么?!”
她甚至已经看见谢无今残缺的肢体琳琅挂了满目,一个个都被恶意做成了玩物,眼底猩红难辨,指甲深深嵌进手肉也感受不到。
鲜血顺着手臂滴下,鞭尾被人一把捞住。
宋泊舟沉沉拽紧长鞭,一手拽着白笙拉远苍梧,扭头居高临下地质问苍梧:“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苍梧满脸鲜血,一张口血水从嘴角淌下,“不干什么,只是……趁着褚寻鹤不在,和你们说道说道一些秘密。”
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定有猫腻,宋泊舟冷冷注视他许久,最后还是点头:“继续说。”
“当年邪神克洛诺斯死前,曾经对时间神明降下过预言,你们知还是不知?”苍梧狞笑着,象征性地问了下,没人回答自顾自道,“你们当然不知道,因为……这个未来并不美好。”
“海水倒灌,河流干涸,牛羊横尸荒野,难民相食而活……”他笑,“简直是人间炼狱。”
“所以,时间神明封存了这部分记忆,同时,这位从来不信天命的神重拨时钟,将自己关入钟内三天三夜,代替你们走了一遍这个未来。”
“而后,神出,下令发起最后一战,击杀剩余三位邪神。”
宋泊舟记得这一段历史,当年温珣将自己锁在屋中三天,全军也驻扎乐风整整三日,直到第四天神明掀开帐篷,举剑冷冷说不再拖了。
他那时以为是因为这数十年的战争实在让他疲惫,没想到是百姓和时间等不下去了。
宋泊舟吐-出口冷气,白笙掰开他手指冲着苍梧手臂又是一鞭:“把这段历史重新说出,你所为何?”
苍梧啊地惨叫,断手被玄铁鞭子抽的血液飞溅。
他嗬嗬喘着粗气:“如今世界上仅存五名邪神,其中不乏战争之神凯拉,我是脑子抽了,才侍奉这位只会窥-探的邪神瓦沙克?”
他是魂灵,双目被污,自然也看不见邪神本神正站在白笙旁边,闻言冲他露出阴森森的微笑。
苍梧并未察觉:“自然是因为,我见到了那位旧神,塔尔赫尔。”
彼时他尚在雪地流浪,穷途末路即将饿死,神光却从天而降,神明递给他一块面包。
苍梧狼吞虎咽地吃完,听见神谕落在他脑中。
问他,你想成神吗?
苍梧顺从了欲-望,神明指引他前往北菇山。
他一路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到了北菇山,直达中心就见神明为他搭建的祭坛,白衣神明站在祭坛前,挥指化出盛放的冥陀兰。
见到他,那白衣人徐徐转头,含笑地向他展示自己的时间神力。
……
宋泊舟面色沉沉:“时间之力?”
“我说过啊,当年克洛诺斯降下不详的未来,新神从血色天幕纷纷陨落,恰似千年前的旧神落幕。”苍梧癫狂道,“那么,我只需要让这未来提前附加在现实上,成神,岂不必然结果?”
三人悚然而立。
请邪神,就需要怨和祭品,成幻境,就需要怨和孽,还有冥陀兰。苍梧苦心积虑引了谢无今,想来也是为了他满身孽债。
“孽债可困魂,待时机成熟,再将魂熔炼,被污染铸造的冥陀兰便会沿着地脉扩散到阆风,乃至整个大陆。到时空间波动,未来便可提前降临。”
平地起惊雷,白笙和宋泊舟几乎立刻转身,拔腿就朝温珣进去的洞窟跑。
苍梧却在身后哈哈大笑:“不需要了。”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沸水浇灌到微微战栗的瞳眸中杀意凌厉。
苍梧嘻嘻地歪头:“迟了。”
“被惩罚的神明,竟然擅自在幻境中动用时间之火,阻碍命运之运转,旧神大怒,未来已经降临在现实之中。”
他说罢,其中一个将士破了护盾冲来,扑通跪在谢无今面前:“将军!”
谢无今厉声问何事。
将士把头抵在地上,手指向虚幻的夜幕。
三人一神抬头去看,就见幻境中漆黑的夜不知何时漫起厚重的一层乌云,隆隆声响不绝,犹如黑云将要倾倒压覆此地。
再定睛去看,那哪是乌云,而是铺天盖地的波涛,正咆哮朝他们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