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重重,嘶吼从不见五指的黑幕中传来,重重跌进僵持的气氛中。
温珣依旧盘腿坐在地上,土壤中尽是鲜血浸泡后的腥气,此刻他倒是不嫌弃污-秽,又或许是已经没有心思在意这些。
祭秋剑静静躺在腿边,半边剑身的血流顺着凹槽缓缓淌进泥地里。
白衣人依然站在原地,他似乎是嫌弃地上肮脏,即使脚尖其实已经染满褐色血迹,也并不愿意随着温珣席地坐下,只一挥袍:“可想好了?”
“是你亲手了结这段缘,还是放手任由其自生自灭?”他沉沉地笑,嗓音像是曾歇斯底里地哭嚎过,就连笑也破了声,“谢氏一族,生而就是为容纳怨气,纵然你怜而搭救,天命也永不可改。”
“承怨之体,本就是塔尔赫尔一时荒唐酿就的悲剧,于情于理,早该更改。”温珣分毫不让,节节相逼,“既然他不愿直面这个错误,那就由我来。”
白衣人笑出声。
温珣漠然:“你拦住我,长篇大论,动之以情,只是为了说这个么?”
“不然?”
“我还以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之一”温珣斜睨他左臂,停顿一瞬缓缓道,“来拦我,是要阻我毁了祭祀。”
白衣人不屑,耸耸肩:“这百年无聊透顶,我瞧你跟个闹脾气的孩子似的四处乱窜,好笑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去阻拦?”
“是么?”温珣弯了眉,右手垂在剑柄上,五指微微蜷曲,“那还劳驾您走开。”
“……”
白衣人熄了声,脚下纹丝不动。
“阁下为何不动呢?”温珣彬彬有礼,撑起身,鎏金眼眸朝对方一扫,“既然喜欢见我无头苍蝇似的乱窜,许我自生自灭便好,何必苦苦相劝呢?”
他抬起右脚,朝前踏出一步,便听咔嚓一声,四周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裂开。
白衣人身影一顿,温珣又走一步。
周围无尽无边的黑幕在他一步一步行进中崩裂破碎,蛛网般的裂缝从土地边缘冲向头顶,不详的红色光束透过裂痕,散乱地布满周围空间。
温珣似有所感,抬剑一挥——
唰!
剑光扫过之处红光齐齐断裂,野兽的哀嚎再次响彻在这个空间,浓稠的黑色血液从断口处汩汩淌下,触-手般扭曲滚动。
“我的人说,你会使用时间之术法,曾于陵村郊区,以血绘制巨型请神法阵。”又是一剑,白光把眼前黑幕划出猩红口子,温珣侧头躲过喷溅污血,一扫白衣人手臂,“让我猜猜,是塔尔赫尔将你从深渊选出来的吧?”
他颔首,一字一字表示敬意:“邪神,克洛诺斯。”
克罗诺斯,十二邪神之首,与噎鸣同日同源而生,主掌磨损和时间侵蚀的神明,曾作为制衡善恶的砝码而存在,只可惜伐魔一战,克洛诺斯妄图搅乱时空次序,导致空前严重的洪水和灾厄,被温珣一剑斩断,半截身躯堕入时钟中充当材料。
神明虽死,神魂不灭,可以神格为契重新复苏,眼前之人能够使用时间术法,十有八-九是塔尔赫尔将从温珣这夺取的半个神格交给了他。
“……”对方不语,不像承认,却好似在默许。
须臾,他徒手挡下汹汹一剑:“嗯?”
“将你丢进磨损之火中的伴生之物捡回来物归原主,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克洛诺斯说,五指钢爪般擒住剑身,在越来越剧烈的颤-抖中轻轻一推,“当真不领情。”
他的动作轻如拂柳,温珣却觉力量排山倒海般朝他袭来,瞬息就让他离地后退数步,砰!地重重撞上石面般的浓雾。
“……”
五脏六腑被这一重击砸的颠来倒去,从尾椎一路刺入后脑的尖锐刺痛钝剑般捅进神经,温珣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被巨石来回碾过一圈,眼前嗡地一晃,再定睛时手上已明晃晃溅了滩血。
“蜉蝣之力,焉能撼动参天巨树?”克洛诺斯轻松一挥袍,五指素净依旧,不见一丝伤痕,“你如今已是凡躯,还是小心点为好,免得到时候残疾瞎眼,无处就医,岂不糟糕。”
顿了下,他道:“毕竟,对于如今的你来说,死亡和长眠可不是同义。”
他说话轻柔,像是善意提醒,温珣却蹙眉,在言语所夹威压下哇地吐了一口血,手指脱力,银镯当啷落在地上。
“……克洛诺斯,甩嘴皮子的本事,谁没有?”将喉头积压的东西囫囵吐了个干净,温珣一揩嘴角,顶着唇-瓣一抹殷红讥讽道,“有本事将这四周伪造的幻境都去了,给我看看,你和苍梧,还有那位性情古怪的疯子,都造了些什么?”
这话挑衅,克洛诺斯不气反笑,拇指揉揉下颌:“温祭秋,你这手段哄哄褚寻鹤那混小子也就罢了,忽悠我,还是差了些。”
温珣凶狠地咬紧牙。
“不过你倒是很聪明,”右手垂下,邪神雪白长袍无风自动,刻进五芒星的猩红瞳仁微微发光,崎岖尖角刺破兜帽生长,克洛诺斯左右扭动脖颈,毫无感情地夸奖道,“居然猜出此处并非幻境之中,而是我重新塑造的一处空间,以此混肴视听——不愧是经历过众神陨落的幸存者,洞察力当真一流。”
“方才交流,你十句中九句不离劝阻,分明是叫我知难而退,”邪神如见蝼蚁的漠然注视压-在肩头,温珣低咳两声,用力握紧剑柄,沉声道,“若此间是幻境,我就算是将此地踏了个遍又能怎样?若此地无玄机,你就算是装聋作哑,又有何妨?何必阻我,何必劝我?”
“可你反其道而行,只能说明,此间有你隐藏之物。”
说罢,他抬起祭秋,长剑剑身已经遍布缺口,剑尖却依然锋利,似能斩万物:“让开。”
“……”
邪神含笑:“若我不让呢?”
温珣眯眼,青白色的熊熊火焰从手臂一路燃至剑尖。
“不过是再斩一次邪神罢了。”
……
“此间魔物越来越不稳定了,”
浓雾外,祭坛前,宋泊舟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阵上添了两笔,略显脆弱的护盾登时绽放出强烈的蓝光,将靠近其中的几个魔物烧成灰烬。
几个略有修习的将士作势要上前协助,一脚刚踏到盾前,就被白笙指着脑门,一个一个骂回原地。
魔物渐多,白笙骂完回头,咬牙又加了一层灵力,空出一只手抹去额角细汗,道:“不止,这些魔物死而复生,无穷无尽,像是根本没有停歇之时——但是这不符合常理。”
宋泊舟回怼:“幻境之中,何来常理。”
“不,你忘了,”白他一眼,白笙自顾自解释,“第一-夜,这个时候,天边已经泛白。”
宋泊舟一愣。
白笙:“且,此处虽为幻境,可房内燃去的熏香不会恢复,当时树灵解释时,你扣下的木板一角也没复原,说明除了灵魂和记忆清零从来之外,其他东西,尤其是我们感受到实体的东西,会被消耗。”
“你是说,这魔物并非循环无尽,而是从某处源源不断地爬出来的?”谢无今凑到两人身旁,插了一嘴,皱起眉,“裂缝?”
“能够送来这么多魔物,恐怕已经不是裂缝,而是缺口,”白笙不安地皱起眉,“若是这样,冥陀兰困住灵魂,幻境引诱怨气,魔物带来绝望,再加上一个天生的承载媒介,一旦苍梧死亡,又或是……你的意志稍有挪动,魔物和被污染的地脉,足够阆风在七日内亡国。”
谢无今:“我永不会动摇。”
“我当然相信,”白笙颓然叹气,“但,若连我们都守不住了呢?”
谢无今不说话了。
白笙狠狠揉了揉眼尾。
她难得垂了眼帘,神情中不受控制地显露些许悲戚,平日意气风发的自傲烟消云散:“白日见了茯苓,她还是一如既往,活泼好动,天真无邪地模样,讹了我三笼包子一壶温酒,说明日再还……”
“可她什么时候,才能等到那个明日?”
“……”宋泊舟抿紧唇,他想起白日见了杨子鸣,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和他勾肩搭背谈天说地,末了羞红耳根塞给他一封信,拜托送给心爱的姑娘。
宋泊舟笑着接过信,转头却攥的信纸起皱。
他刚刚低头扫了眼姓名,认出那人是某个官员的女儿,四百年前他送杨子鸣的棺椁去墓地,这姑娘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鲜血溅了三尺,把黑木棺一角染成猩红。
红颜已枯,情-人尤念。
若是这一次,护盾终于撑不住——
若是这一次,血腥绝望的屠杀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
若是这一次,挚友同伴都在眼前活生生被啃咬,撕碎,死无全尸——
还有谁能救出这些堕入永狱,饱受折磨的可怜魂魄?
还有谁,能让冤魂归家?
……
“第八次。”
青白火焰照亮半片空间,三两不怕死的魔物探出触-手,刹那就被焚成灰烬。
邪神屈指弹去袖口上两星火苗,拂了灰尘,似笑非笑地斜睨被一根折戟定在墙上的温珣,半晌歪歪头:“还来么?”
他解下了兜帽,卷曲的淡金色长发披在肩头,剑眉斜飞,眼眸狭长,青白火光照出刻着倒置五芒星的红色瞳孔,此刻因为屠戮带来的愉悦而微微放大。
边说着,这双瘆人的眼眸就一动不动地盯着温珣的脸,唇角笑容淡淡。
他歪了歪头,长发扫到胸膛:“肋骨断了几根了吧,手臂、大-腿、肩膀……啧,还是放弃的好,不然把你打残了,褚寻鹤找我算账怎么办?”
顿了下,他舔着唇玩味地补充道:“那就得再多杀一场了。”
“咳咳咳……”胸腔剧烈痉挛,温珣掐住眉心急促地喘了两口气,伸手拔出洞穿左臂的折戟,舔了血轻哼,“打残我,你还没这个本事。”
克洛诺斯微不可察地轻骂一声。
“已经不属于你的时间之火,纵然是前主人使用也会燃烧你的灵魂,”他眯起眼,“再多打几次,你的确有可能击伤我,但你自己的灵魂……恐怕也会千疮百孔。”
说罢,他一瞥温珣嘴角的笑意,语带暗示地道:“值得吗?”
“世间之事,没有什么值得与否,”温珣举剑,抬眼,火苗由内窜出,舔舐周遭无边无际的黑色浓雾,整个人都好似沐浴在火海中,“只不过想做,那就做了。”
“坦坦荡荡,无怨无悔。”
邪神身形一顿,喜色漫上眉梢。
“好啊,”他笑的张狂,终于施舍般撤下早已斑驳的空间围墙,露出身后宛如炼狱般无边无际的时空裂口,抬手召来骨弓,拉弓上弦,“那就在这还你一剑之仇!”
数千只箭同时发出,如白虹贯日,至高处俯冲而下,剪纸般撕开期间所有挡道的魔物,直冲向温珣眉心,后者眼皮一跳,提腕横剑,时间之火如有神识般在刹那燃到极致——
当!
一声清脆,千百剑意凛冽如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温珣编织密不透风的圆盾,吟春剑横空出世,稳稳挡在箭海之前,澎湃剑气瞬间将群矢驱退。
温珣喘着气放下挡住视线的手,就见褚寻鹤玄衣黑靴,长身而立,鎏金龙瞳一动不动盯着克洛诺斯,目光如刀。
胸口发烫,温珣朝那一摸,掏出徽章,果见金光烁烁,是褚寻鹤特意安在他身上的定位神器。
他心念一动,下意识抬眼去找,正巧碰上褚寻鹤回头,两人视线在空中一撞,被残余剑气撕得纠缠不清。
温珣脸颊一热,心尖一颤。
“你尽管做,”圆盾破开一个小口,褚寻鹤伸出两指,细细抹去他嘴边一行鲜血,“余下,有我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