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镇子,巷口那几家客栈已经把楼上房间里的油灯照亮。透过半打开的窗户,微光映到底下的那条石子小路上边。
今日逢了十五,镇子里要做戏台。也不知道在哪条长街上搭起场子,只听得哐地一声锣响,打击大鼓,还有那镲子声,紧来一阵咿呀咿呀的开嗓。
相邻的长街却分外热闹,好似这戏声音腔就是个开头,只要她唱起来,那其他的声音就会跟到一起。
晚风吹来,把这闹人的声音传远,打进别家正要入睡的梦里。
戏台后面,再隔条街尾的地方,那里便是清风楼。
往前这时辰,正好是楼里最热闹的抽号时候。站在门前等候的客人都能把这条长街挤满,只是今儿的路上空旷,倒显得地方尤其安静了。
门前挂的几串红灯笼也没有亮,屋里暗沉沉的,楼顶的檐角,那里还并排站着几只飞过歇来落脚的白色鸟儿,隐隐能看见他们在黑漆光下那亮出来的白色羽毛。
对家铺子,那个靠卖茶和编箩筐过生的老媪,现正坐在板凳上面发呆。打着几个哈欠,闲来没事情做的她把头仰高,望向那已经黑透的天。这天黑得太快,对面又没有亮灯,只靠自己屋里点着的那两站油灯,客人又怎么能寻到找门。
没有人来,就没有生意好做。
倒是有几个来迟,看到门口那黑漆漆的场面,还以为清风楼怎么。凑过去一看,只见在门口的那块牌子上写着:月末,店休三日。
要不说还是清风楼本事,这出街做生意的,哪家铺子不得是天天开门,日日迎客。掌柜的可不愁生意多,就怕没客人上门。连过正月的休息时候都少,也只有清风楼,连着做一个月,看里外的人干活都辛苦了,那就休息几天,等人休息好,精神都恢复了,再继续开门。
雨点忽至,滴滴落在身上。
方才还有闲情望天的老媪也察觉到这雨过来,她站起身,佝偻脊背,把摊在旁边,摆开的那堆箩筐都收进屋子里。
箩筐刚才编好,又在外头晒了几天太阳,正是最结实的时候。要被雨水浸湿,那前两天的太阳就是白晒,而且淋过雨的框子就是晒干也没多少用处,绑着的地方容易崩开,装不进太多东西。
雨势渐大,风声鹤唳。
场子前听戏的人顷刻间就散了,只有戏台上那些,大鼓锣声依旧敲响,戏腔玩转唱着,跟上的步伐节奏也丝毫不退。
唱戏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
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青衣的嗓子脆生,声音被传到了隔壁那条街上,混着雨声淅沥。
她撩开马车帘子,准备下来时却发觉外面已经下雨了。
小厮先跳下马车,找来车上一直准备的油伞,给她撑开。
外头的雨势渐大,马车停靠的地方距离走到后院旁边的那道小门,还是有点距离。
她走下马车,在石子路上站稳。接过小厮给的油伞,她瞥头往后面看了一眼,却没有惊动。
手握在那把玉质的伞柄上,听见 雨声打落在伞面。
“你先回去吧”她对小厮说。
小厮三两步并做,轻快地跳上马车,“姑娘还不进去”
悦心勾起唇角,笑着对小厮道:“我还想再听听雨声”
小厮有着好奇,想问为什么却被她的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撑伞站在那里,没有下一步的动作。雨中夹带着夜风,几丝沁凉的雨水在心里荡漾。伞外,落下的雨声越来越重,不是轻飘飘的雨点,而是和砸下来一样的闷声。
她的脚边,石头路的凹槽里积满雨水,再有雨滴落下时,水汪面上会被溅起无数的微响和涟漪。
“公子一路跟来,却只在背后看着,为何不现身呢”悦心看着已经走远的小厮,她撑着油伞问。
无人经过的巷子口,那面看上去黑乎乎的,连落下的雨声都是清楚,何况说话声音。
雨中传来清晰的脚步,隐藏在街口的那道黑影快速移动,一个身材高大,模样高挑的男子轮廓从那团深黑当中走出来。
“瑾安姑娘”宁哲过来,认真的看到她的背影,担心吓到她只轻轻的喊了一句。
悦心嘴角上的笑意更深,看来她并没有猜错。
转身过去,直接面对宁哲时,她悠然道:“公子认错人了?”
手里提的灯笼光照亮她脸上的样子,宁哲看得清楚,在自己前面的人不是瑾安而是悦心。
微蹙眉头,宁哲问:“怎么是你”
悦心笑笑,反而问他:“公子跟了我一路,现在却要问我”
“这不是瑾安姑娘坐的马车?”宁哲发问,被雨水浇模糊的眼前,疑惑的思考让他的说话都变得急切。
清风楼今日闭门,姑娘们都跟围娘去旁边山上的静泉寺祈福了。姑娘们一人乘一驾马车,宁哲看的确定,当时这辆有黄铃串珠的马车就是瑾安坐上的,怎么现在下来的人却变成她。
宁哲打量着眼前这人的装扮,和瑾安相似的披衣,只是这人的样子却比瑾安要高上一些。宁哲看着她又问:“你怎么坐在这驾马车上的”
悦心当然知道他会这样问了,自己不过是用一点办法,在他没有发现的时候和瑾安调换马车,本来想试探他的,可是现在看来,这人都做的这样明显,还需要自己去试探什么。
悦心再反问了他一句:“公子怎么知道我不是坐这驾马车的人”
宁哲僵住,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一路跟踪她们,知道上这辆马车的人不是她吧。
“这驾马车确不是我刚才坐的那辆”悦心没给他解释的时间,只道,“我坐的那辆马车轮上有发生异响,瑾安姐姐便邀我同坐”
宁哲问她:“瑾安人呢?”
自己一路追来,并没有看到瑾安提前下车。
悦心道:“方才林子那边,瑾安姐姐找围娘有事,换坐到围娘的马车上了”
林子那里,是有一段落错开。宁哲被农家设置的陷阱给绊住脚,所以和她们的路程就差开一段。
“原来是这样”宁哲恍然。
悦心笑笑,故意试探的去问他:“公子似乎对瑾安姐姐格外上心”
“碰巧而已”宁哲拒不承认。
“可是每次瑾安姐姐弹曲的时候,我总能在台下看见公子”悦心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问:“莫不成这些,也是巧合?”
宁哲不做回答,转身要走。既然这人都不是瑾安,那他也没有必要去和她继续扯闲。
“公子是喜欢瑾安姐姐吧”在他想走的瞬间,悦心立马问出。
她的语速很快,就没有给宁哲太多思考的时间。宁哲站在那里,双脚前后,身体显得有些局促。
“没有”他压下声音回答,减少因为情绪而给声音带来的影响。
悦心道:“楼里有个规矩,若姑娘在二十岁之前能有公子来将她带走,那么她和清风楼之间,从此再没有关系,可要是姑娘的年岁超过二十,就得把自己的一生都耗在清风楼里,到任何年纪都不许赎身”
她不再多说,撑着油伞走进那条巷子,留宁哲一个人在雨中思索。
瑾安正年十九,还有三个月便满二十。
只是因为一道相似的影子,就能让他如此追寻,那现在这个明晃晃的提示,希望他不要错过。
*
翌日晌午。
瑾安刚走下场,将怀里的琵琶交给侍女保管。她正想回房间里休息,走过旁屋的门口时,看到上羽就站在楼梯口,好似在等她一般。
瑾安停下脚步,脸上有些疲倦,她看着上羽不耐烦问道:“什么事?”
“跟我来”上羽没说事情,就让瑾安跟他一块,两人前后脚的来到围娘房间。
围娘站在屋里,她拧起眉头,脸上有不爽快。在看到瑾安以后,她脸上的不爽快瞬然又多了一些。
而在围娘的身后,还站着宁哲。
瑾安也发现他了,心中闪过几道怀疑。
刚才弹曲的时候就见他心不在焉,目光到处张望,是在寻找什么,直到围娘出现。围娘在楼梯的口子那里,出来露了个脸,看场子里是否有人闹事。极短的时间,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却被宁哲看到。瑾安的曲子还没弹完,宁哲就先站起来,走去楼梯那里喊住围娘,好似要说事情。
瑾安看向围娘问:“是有什么事情?”
围娘的目光看过在旁边的宁哲,落到瑾安身上,“瑾安,这位公子你可认识?”
瑾安看到宁哲,她虽好奇围娘的问题,可也认真回答了,“见过几眼,是过来的客人,但并不相熟”
“不相熟?”围娘冷笑着,鼻腔还发出哼声,眼中怀疑的目光不加掩饰,“不相熟的人会来与我说想要赎你”
“赎我?”瑾安诧异,她瞪大了眼睛,眉头也紧跟着皱起来。视线看过围娘和宁哲,就在两人身后的那张桌子上,那里平白多出个箱子,箱子被稍微打开,从透开的缝隙,她发现那箱子里装的竟都是银钱。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打听,按楼里的规矩来讲,姑娘二十岁之前确实能被赎走,瑾安还有三个月才满二十,她当然可以”围娘说着,看到宁哲,那些微的轻笑后,她又补充说,“但也有另外一个条件,只有姑娘肯确定要你了,她才能跟你走”
仅是单方面的想要,清风楼可不能承认。
也不会让姑娘,和一个她不情愿的人离开。
虽然不懂宁哲到底有什么想法,可去试探总归能知道吧。瑾安收起脸上的惊讶,动了动唇角,她故作姿态,深情款款的走过去,站在宁哲面前,似娇羞般,声音软绵的问他:“公子想要赎我?”
看见她靠自己越来越近,宁哲的眼中倒闪过几丝慌乱。他咽下口水,努力地将身子往后,偏开躲过瑾安的触碰,低声回答:“是”
“为什么?”看到自己马上就落空的手,他这样有意识的躲开,瑾安想不明白。
宁哲后退一步,看着她说:“不为什么”
“怎么赎人反倒没有理由了”瑾安笑着问,“公子想我回去是做个填房妾室呢,还是府中的乐姬,又或者是一个能让公子独自欣赏的金丝雀”
“都不是”宁哲即刻辩解,“我没有这些想法”
“不是这些原因还能是什么”瑾安自嘲的笑了笑,“莫不成公子赎我回去,是想要娶我?”
“也不是”宁哲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姑娘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位故人,我想放姑娘自由”
瑾安笑出声音,这样蹩脚的借口他也好意思说出来,“只是有容貌上的相似,公子就愿意花重金来为我赎身,这份恩情,瑾安消受不起”
“瑾安姑娘”他却突然大胆,宁哲过去想要拉住瑾安的手,如果说之前的他还是怀疑,那么现在,宁哲就是有了七八成的确定。
瑾安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不论语气,还是说话时的细微表情。哪怕是那些无意识的小动作,都和自己想找的人相差无二。
“公子说要给我自由,可有问过我,我想要的自由是什么吗?”瑾安正视问他,“我在这里极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赚银钱,也能供养自己。这场子虽然让外面的人说得难听,可姑娘们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和手艺吃饭,一点不比外面那些做工拉活的人差,公子仅凭自己的喜好和意愿就将我赎走,那我走了之后呢,又能做什么,放弃我会弹的琵琶,去找那些我根本就不会的洗衣和刺绣活吗?”
宁哲认真的与她说:“我会给你一个地方住,也不需要你再做活”
瑾安看向宁哲,眼中满是嘲讽和鄙夷,“公子现在觉得我像您的故人,那以后呢,人的样貌总是会发生变化,倘若我不像您的故人了,您是将我一脚踹走,还是任由我在您安置的地方,苟延残喘的了却此生,倘若有日您的故人回来,那我又当如何,是继续待在您身边,让故人和您都看我生厌,还是一走了之。这给人替代的事情不好做,我也不稀罕做”
瑾安的一番话直击宁哲痛害,他被瑾安说得耳朵发烫,心里也被堵的难受。
看过前面还在发怔的宁哲,瑾安对围娘说:“围娘,我的身子不爽就先回去了”
对于眼前这人,自己早都厌烦,也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牵扯关系。瑾安想要走时,宁哲一个闪身过去,在门口将她拦住。
他想说点解释话,可意外在瑾安的耳廓旁边,看到那颗被发丝隐藏的红色小痣。
如果样貌和声音上的相似还有根据可说,那么现在,连这可不起眼的小痣地方都是一样,这就不能用巧合可以说明的了。
宁哲抬眼,他仔仔细细的看过瑾安,眼中的欣喜,那宛若惊喜降临时的欢乐,他看着瑾安,声音颤抖的问:“你是阿昭?”
再被他提到这个名字,瑾安的瞳仁猛地扩大,她的眼中闪过仇恨,这名字的出现就是在逼迫她去重新回忆,经历的种种痛苦。
指甲用力地掐进手心,眼波流转之间,她将那股恨意强烈压下,遮藏住身上的那份不自然,“想必阿昭就是公子心心念念的姑娘吧,可我不是她,我是瑾安”
“阿昭,我知道是你”宁哲不肯放手,他死死的抓住瑾安,这么多年了,自己一直都在找她,哪怕所有人都说她已经死了,但宁哲就不肯相信。
从南疆到元洲,延至云都北隅,他几乎是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盯着被他抓住的手腕,瑾安忍不住心里的火气,咬牙切齿,“我说了,我不是她”
她挣脱宁哲,可宁哲的反应却更迅速,一手被她打掉,另一手就会更快速地去握上。
手上感觉到的冰凉触感,那份确实,让宁哲不想放手。
“松开,我最讨厌南疆人碰我”瑾安忍不下去,她狠狠盯着宁哲,眼中全是刻骨的怨毒,那双曾经好看的眼睛,眼眶旁边因被她克制的冲动,变起猩红,变得狰狞,仿佛世间所有的怨念和恨都在此刻集结,她像蛰伏在森林的野兽,随时都会扑上去,将面前这人用力的撕碎。